我不回去。
【堪称猢狲贼骨玩赖，如霸王般四蹄扒在义阙轩的扇椅上，待厥词撂下继就一个口哨吹响，晾给他一脸浑不吝的神情。说来小子齿龄尚轻，却业已尝尽“三苦”——宵寝晨兴、书卷嚼蜡、十一爷念经；更遭罪者，莫过于分明已于他人檐下赖足了三个时辰，脑仁中却饶有昨日序野声色，肖鬼魅般嗡鸣】
六哥——【可今下行径确也怪诞无礼，生恐顷刻就会教小六爷撵出门去】
【辙就殷切且僭越地唤他一句】你是不晓得，那小唐僧一言不合就“念经”，都快要将我耳朵数出茧子了，我又不是孙猴子，不想回去听那紧箍咒。
【下巴颔一耷拉，拄在红雕木的把手上】
左右这几日上书房考校功课、师傅们盯得紧，你这弟弟且顾不上我呢。

【庭外辉光正盛，只是古槐在今日难闻辉藻，更难见李白粲花之论，无他，士子多嗜学，多以窗前省读换十年后的仕进。骄矜违忤多出自列戟高门之后，以眼前之人的面相——天庭饱满，额角宽展，日后该是个行事方正的循臣良吏】
那你可知，“然糠照薪，俾夜作昼”，是出自什么典？【居所之臣不见华奢，然他拍抚的太师椅，乃仿明人文震孟之椅，其曾祖为吴中才子文衡山。幸而手中未持物，他并未挨上一记】
【贵子苦学，人臣之子娇懒，实为当世怪谈。他歇得适意，我看叫苦是虚，睨视人一眼，且撩袍歇于另一处】我这儿确实不必念经，只是你坐的这把椅子，文震孟有一把一模一样的。
【文震孟，壬戌科第一名进士，东阁大学士】立个字据再坐，不当大学士不让坐。

【获闻他这一问，险将一个冷眼翻到穹顶上，语出怨怼】
打住！这又不是书房，你也不是师傅，咱俩个说话就说话，考校功课做什么！
【本也还算泰然，孰料“大学士”仨字似扎戳耳的炮仗，立时教他惹得腿肚子一打挺，如坐针毡般腾得一下于圈椅上跃起，撑着搭脑木，扮了出神似“马踏飞燕”般的杂耍，顷刻就四平八稳地扎在地上。一璧徐徐揩着指腹，器满意得卖弄着计俩，一璧打谅着他称颂的“贤身贵体”】
嚯，合着这椅子比主子都金贵，那我不坐了还不成？我坐这个——
【诚然，这荒诞的字据绝毋可能轻立。俶尔就惦记上他常日夜寝的架子床，抬着下颔一点，倒也分毫不与他生分】怎么说，这不能也是哪位中堂大人的宝贝吧？

【柳宗元曾作《哀溺文序》，讽喻的是葬身于名利之中的庸常，他不类七岁能属文的李百药，也不像五岁便神明过人的贾逵，他仅持一张了无惧色的面孔，并着几分不该出现在乾西四所的游恣，但我从他飞扬的眉目里也能断定出——此子虽难及公卿，也难问鼎科场，倒也不会此生藉藉无名】
【若是百刑加身，断骨殒命，他仍一副适然神色，倒也算得沥胆濯肝，丹心可鉴】
【可惜祅臣未现，风雨迟来，他在晴光满阶的今朝，是缺了得途关窍的。新供的府绸如潋滟水波，宫中无万顷湖光，织造处却有心呈递】
【但见他弃椅寻塌，将谙达所授的温良谨厚悉数弃掷，眼光斜睨过去，倒也温声】性躁是大忌，就凭你听不进书这一点，我便敢断言。你若是浑身的力气使不出来，我托人询一询，问问热河马场要不要遛马的，吃个蹶子你就老实了。

【他一句“性躁”判词说得铁骨铮铮，遂也顷刻间琼思惝恍，煞为认真地好一番自审。但终究学不来皓首穷经的书生，更不稀得蹉跎毕生、以求功名，辙就改换回钉嘴铁舌的抵赖德行】
那古往今来不爱习书的人多了，其间做了大将军的更比比皆是，怎么不见你所谓的“大忌”？再说了，光会在书屋里撩笔杆子算什么能耐，能呵退十万大军么？要知道，这臭墨文字若是真的有用，崇祯皇帝也犯不上吊死梅山了——所以说，你可别掉进了书袋子里。
【固也自诩说得入情入理，却饶就不指望掰正这认死扣儿的人，临了只抬出一套衔冤负屈的姿态，臂肘将塌上凉枕颠来捯去】
不过，我好赖也唤你一声哥哥，可你现下却这般长他人威风、灭自个志气，也忒教人伤心。你既瞧不起我，那待我来日做了腰金衣紫的大官，
【一顿，忿忿地将玩弄半晌的物什砸过去】我也不与你帮衬分毫！

【圣朝之安泰便如晴昼，仿佛上苍当真有好生之德，能将祥和安乐再赐与人间十年百年，而浓云吞噬天光，骤雨驱尽生气，也不过在神祗的一念。我未见过天地倾覆，烽火无尽是何种情状，倒也不必我亲见，一千年前的流离窘罄，是盛唐的陨落，两千年的西域征途，是西汉的重生】
【虽常与人辩理，唯他这几句关乎安身立命，若有错谬，当以百倍辛劳添补】你是认真同我道这些的吗？
【未急与他先辩，先置问一言，倏而徐徐道】你若立在庭中，便知乾西四所甚小，往高处觑远，有檐角见方，再观四方也无通途，哪怕是宫中甬道，也是有尽头。你说习书为什么，各人有各人之见，但于我来讲——
至少是不拘于这名姓，也限于眼前所见，博而致远，张骞一介文臣远涉西域，又助大将军卫青大破匈奴。斥退铁蹄的确实不是经史子集，却偏偏是知荣辱、晓信义之人。闻一人说理为偏，听诸子论述为全，读书明明是教人取舍，被你当做了什么？
【锦衾一向齐整，观他于塌上撒泼，一时不知是疼惜被子，还是怨人不明事理】古来当大官者不少，至少也得是凌烟阁二十四功臣，能受后人敬仰的。届时不论你睬不睬我，助不助我，都不碍着我敬重你。

【适才这一句，实则不过意气当头、冲口而出的谑词，可待他抛诸正襟危坐的一问，倒引得神思怔愣——我不欲将迢远半生这般潦草写就，更因此际少年心性，确然也未曾斟酌太多，以是仅神情谐谑地付以狡黠一笑，道出真伪掺半的回覆】
那你瞧我是像是玩笑的么？
【目光于半空一时衔会，转而则错目开来，就势垫手于脖颈，很是惫懒地】
知荣辱、晓信义，可我觉得，他日若有浮沉之时自然能知荣辱，如遇披肝沥胆、忠心相托的人，必然可晓信义；而如有一日生死攸关，甚而不必去学，情势也会逼人懂得取舍。你说得这些，哪怕再读多少书，也比不上自个体味一遭来得直截了当。
【如此言之凿凿半晌，却有一瞬间倏地醒神】我怎么与你说起这个了。
【浑一副被他套子拴中、恼羞成怒的德行，作势就要将脚下皂靴踢踹出去，砸他个狗吃屎，须臾却不耐烦地“败”下阵来】哎呀，行了行了！当我胡说的，成了罢？

【王侯薨殂，将臣埋骨，即便是权柄的赫焰，也会在千年后沈陨，届时功业与望誉都将沉寂，仍在卷帙中熠耀生辉的，便是魁奇风骨，高爽器识，后世闻之醉心动色，如星罗棋布，我曾识一颗璨星】
【继而再观左右侍奉，此取舍又岂为一人一事之取舍？】士可错，将帅却错不得，若你一日掌千军，率万众，如何能在众人面前道一句，“尔且行军，循势而动”？若是国之气运，族之兴亡落于一人，你所遇之浮沉，所感之诡谲情势，又有几成胜算，岂不是要半数在谋，半数听天？
【倏而再巡人，眸中神色微动】若情势由你造，时局由你改呢，你便可困人如困兽，可窥其应机权变，或可观其择天、择地、择人皆是败局的运数。【我且咂摸他名姓，且笑称】隼硕无用，有天网克之，若想织网，便当博闻。
【去岁宫宴所赐的泥金扇早成了陈设之物，鲜少傍于身侧，顺势抄过檀木扇架上的扇子，上前便击他肩膀】你就是懒！我有一匹骢马，脾性不好，你若是将它驯服了，我给你一册《秘笈》，你熟记此书，便同于博览千卷。

【适才这一句，实则不过意气当头、冲口而出的谑词，可待他抛诸正襟危坐的一问，倒引得神思怔愣——我不欲将迢远半生这般潦草写就，更因此际少年心性，确然也未曾斟酌太多，以是仅神情谐谑地付以狡黠一笑，道出真伪掺半的回覆】
那你瞧我是像是玩笑的么？
【目光于半空一时衔会，转而则错目开来，就势垫手于脖颈，很是惫懒地】
知荣辱、晓信义，可我觉得，他日若有浮沉之时自然能知荣辱，如遇披肝沥胆、忠心相托的人，必然可晓信义；而如有一日生死攸关，甚而不必去学，情势也会逼人懂得取舍。你说得这些，哪怕再读多少书，也比不上自个体味一遭来得直截了当。
【如此言之凿凿半晌，却有一瞬间倏地醒神】我怎么与你说起这个了？

【惯来就不稀得与人哓哓不休、行此舌剑唇枪，徒作聒噪行径。此际浑一副被他套子拴中、恼羞成怒的德行，作势就要将脚下皂靴踢踹出去，砸他个狗吃屎，须臾却自一大叠“耳提面命”中，心烦意冗地“败”下阵来】
哎呀，得了得了别念了！就当我胡说的，成了罢？
【纵他罗织一大筐说辞，我却也充耳不闻似的，仅于其中成心采撷一句】
？不是，你说谁无用呢？！
【七分气急败坏，险要与他粗脖红脸干一架，孰料还不待张嘴呲他，肩肘上就已砸下怪生疼的一记，咧嘴“嘶”的一声就势往榻中缩蹭，通身生荆般投以戒备的目光】怎么着，你当我是三岁小孩不成，还什么《秘笈》，镇日不学好，倒尽学些画本子里的玩意儿。去去去，小迂腐，我肚子叫了，你让小厨房与我做碗面来，我吃高兴了就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