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古镇的角落,定定地看着她,看着她幽幽的面容与沧桑的笑,恍惚中,一如从前。
她已经六十好几了。穿着小镇特有的蓝色布裙,那是她自己亲手做的。原本有一件相配的衬衣。如今却已经不知流落何处。
四十几年前,她正是要出嫁的年龄。那时的她没有沧桑,有的只是古镇特有的温婉与细腻。她很小就被缠了足,大户人家的女孩子要以此显示自己的端庄与文雅。她是最小的三寸金莲,也是当时最惹人羡慕的小脚。但这也代表着她今后无法自己走路,到哪都是累赘。她并不是那样喜欢麻烦人家的千金小姐,然而对此她毫无怨言。
她已经从父亲与客人的谈话中简单明白了自己今后的归宿。他不太高,但却挺壮的。早在幼时便跟着他的父亲走南闯北,走出了小镇。如今再回来,只不过是圆了家里的一个心愿——小镇的传统就是不与外人结亲。
她想,就是他了吧。
从小在小镇住着,没有走出码头一步的她,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她可以无所谓他的样貌,他的身材,他的举手投足,但他一定要能够做她的眼,为她描述外面的世界,代她走她不能走的路。
于是她差侍女去买了匹布,她要亲手为他俩做一套相配的衣。
那个时候,女方亲手做的衣既是男女双方一辈子的信物。她一边做,一边想着她的他是什么样子。会不会是英俊的浓眉大眼,又或者是温柔的小眼睛与腼腆的笑。她常常对自己说,怎么样都好,因为,他是她的夫君呀。
她在自己的长裙上缝上了一块突兀的红花,她觉得那是走南闯北的人该拥有的颜色,然后在他的衬衣的不起眼角落,偷偷缝上了一个蓝色的“悠”。做这件事时,她不可抑制的轻轻笑了,她觉得那是她不该做的,但她仍然要做。
她觉得那是她对他的承诺。
那一天终于来了,她紧张又兴奋。她被盖上了喜气洋洋的红色盖头,那是她一生中最鲜艳美丽的时刻,为此她整整等了一年。
一拜,二拜,三拜。入洞房的时候,她的心跳的飞快,她隐隐的有些不安。因为她突然想到了她十六岁那年在道观里道长对她说的话。道长对她说:有一些人注定是让你等待的,有一些人就算你期待了,但他却不会属于你,而你也不属于他。孩子,你以后就会懂。
在她的盖头被掀起的瞬间,她突然明白了。她歇斯底里地尖叫却没有人理她。因为她的夫君和她一样,也不能够自己走。他的腿断了一只,被锯掉了。
那不是她的夫君!她在心底里大声地呐喊,但她却没有喊出来。
那一夜,她身体的疼痛远不及她心底的失望。从那以后,她再没有说过一句话,再没有问起关于她夫君的经历及为何她的父母如此心狠。
她的生气被她的夫君磨掉,她变得容易暴躁,容易流泪。而她的夫君在七年以后就休了她,重新娶了一个。
在她夫君再一次洞房的那个夜晚,她换上了那条她自己做的长裙,那突兀的红代表着她一生的悲哀。
在那一晚之后,每一个路过她房门口的人都能看见她穿着长裙坐在门旁,别人问起缘由,她只是摇头。
几十年后,她终于回答:我在等我夫君,等他回来,告诉我外面的世界。
而现在,我隔着玻璃窗,看着她的眼,依旧幽幽,依旧凄哀,依旧乘着满满的盼望。
她在等她夫君,等一个不属于她的人,等一个不会来的人。直到时光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