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夤夜里最宜视月观星，并非初次登上角楼，却是头回得见天文望远镜。一向混沌的天文学识，并不足以描绘出熠熠星河的抽象图景，好在有着现学现卖的聪明头脑。一面回想着古籍中的记载，状似专业地调试着千里眼的角度，一面闲闲地问】小秋，我来考考你，北斗七星都叫什么名字——先前同你讲过的，可还记得么？
【原应是洋溢着趣致与闲情的夜晚，却因适才突兀的一声问，平白生出些学堂考校的意味来。答案的准确与否，实在无足轻重，不忍去拂小丫头的兴味，只在她一向衷爱的甜食上作促狭的讨还】明日教小厨房做些胡桃糖，答全了便尽数归你，倘答不出，就只许吃一颗。

（松吉惠妃与德清公主实在很不像一对传统意义上的母女。在我扶着角楼里的木梯把手、一边谨慎前行时，脑海里就忽然冒出这个念头）
（等到视线从逼仄的廊道挪转至敞阔高台外的夜空，沐泽在星辉之下的我也旋即找到了答案：寻常母亲大抵会在踆乌西下，将要入夜时，以郑重冷静的齿吻告诫小女莫要踏月而行，在小阁内酣然入睡方才是最合宜的选择。而不会像现在，她反倒成了深夜里的引路人，带着公主登上高楼，要探寻四方星野里那些奇妙又浪漫的星辰传说）
我只记得文曲和武曲。因为南三所的弟弟们总争论说自己是文曲星转世，所以我对这两个名字印象很深刻。（我站在母亲身侧，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摆弄那座又大又长的望远镜）胡桃糖就送给钟粹宫的苏玛姑姑吧，我知道她很喜欢吃这个。
（诚然，绛秋公主也不会与其他大多数年岁相类的小女孩一样，总依偎在母亲身边，以撒娇来替代诸多问题的解决方式。某些时候她则更像是位板正的学究，会用一套理论来评判和应对所有事。当然，这套理论只有她自己信奉）

【作为丰沛童趣的集聚地，南三所总不乏新鲜的妙闻轶事。不论市井寻常小民，亦或天家贵胄金枝，童年的形态往往千篇一律，或逸兴遄飞，或喋喋无止，总归充斥着天马行空的奇思妙论。从这一维度上来讲，小秋应作此间无疑的异数——纵使再倒退回早些年岁，也从未曾有过怪诞不经的遐思与臆造。此刻观她沉稳作述，若非有着稚嫩、纤瘦的外表，甚要以为面对的是一位经明持重的长者】
【我悄悄地这样想，却不吝报以由衷的褒扬】很好，你长大了，既肯留心览察，又懂得关照旁人。
【观星台的夜晚有着寂谧的底色，听不见任何具体的声响。各式浑仪设于崇台，借以观瞭寥阔的九宇之外。将镜筒调至合宜，为她让出一爿可供延眺的空间】我听清晏说，近日咸安宫特请来夫子教授天文历数，你喜欢学这些么？

（这便是长大么？我垂着目，却并不认同这一说法。至少在我看来，没有做到如兄长们那般出宫立府，不能自由地在草原上握缰纵马，便还不算是长大。并且……长辈们只有在面对小孩的时候，才会抛出核桃糖来作奖励，而在面对大人时，据我所知，往往只有自以为宽纵的“挟持”以及近乎沉默的逼迫）
（但我知道，出于母亲疼爱子女的心理，即便小秋公主只长高了一厘，母亲也会满心欢喜地认为自己的小女儿长大了。于是在这漫长的一生中，我可能会被各种不同意义的“长大”填充丰满着。但都不重要，倘若松吉惠妃可以为此舒眉展笑，我也很乐意永远作为她羽翼下的稚女，令她欣喜于我的每一点成长）
是喜欢的（并没有给出模棱两可的答案。我凑过去，双手圈住镜筒的金属边沿，然后小心观察镜片里倒映的世界）但比起学习、背诵书上那些死板的文字，我更喜欢自己来观察它们，就像现在这样。
书里讲七月流火，我读的时候不解其中的含义，等到后来上角楼观察星宿变轨，方才明白这四个字的道理。
（小小的镜筒藏有穹庐星野，我不止一次感喟于造物主的神奇。也迫切将我目睹的奥秘分享给母亲）额涅你来看，那是不是参宿。

【冠以松吉姓氏的崇曜，在惠妃历岁经年的往复经营间日益蒂固，而原属于鹤青的某一部分，则公平而又守恒地，在陈旧的境域里济然消弭。游历不再是成长的必修课，随扈采风的机遇，也成为一种务需感念的垂青。在方圆之内观察风物的变化，渐趋成为另一种感知世界的蹊径】
【从庭阶前的草叶如何由青绿转作枯黄，到高悬穹苍的蟾月周而复始的盈缺变幻。相对于应规蹈矩地度过每一个寻常的寂夜，乘月登临危楼，更像是一章不露声色的反叛。这是种足称久违的感觉，尽管只存在于几不可察的一瞬】
【遥迢天幕上鲜明的星宿之象，成为典籍具载的生动呈映。镜筒里的银河不见边界，透过其间，我看见繁星铺满一整个天际】按照书中所述，应是参宿的福禄寿三星。
【顺势添问】古今载藉，多有托星宿以趋吉避凶。以你之见，存几成可信？

（天上的星月是那样遥不可及，但通过一方镜筒，几只镜片，便能越过以目力都远不能穷极的距离，去解读它们每一次闪烁、变迁的奥秘。在我看来，这些天文学家，以及发明器械的匠人们同样有着如鬼斧神工般的创造力，这也亦是我对天文算法颇有兴趣的缘由。抛开一切怪力乱神的缥缈轶闻，以严谨求实的目光去看待现世存在的事物，乃是我崇敬并很愿意效仿的处事作风）
（于是我答道）一半信，一半不信。星宿运轨看似遥远虚无，实则其间有必然的规则可循，所以，若以天象来测人间祸福，趋避灾难，是可信的；但若将人的命途全然系于星象上，这种说法却未免太虚浮了。古籍里又说，天地初生浑沌，可见有人方有现世的这一切，从某种意义上讲，人力也可以胜天。故而，我更愿意相信，每个人的命途都是由他自己决定的。
（小秋公主絮絮说着自己的见解，最后也不得不承认）只是我们周围还有许多不能用言语来定义的规则，譬如世俗下的繁文缛节……诸多的外力都会干预我们的每一次选择，这才造成了某些所谓的不如意、身不由己。
额涅，你觉得我讲的对不对。

【凡此侃侃陈论，并非咸安宫夫子镇日所授，小女儿的理性与达思仿佛与生俱来。更堪庆幸的是，她还有足够充裕的年光、与堂正的契机，去亲自透悟朴素的道理、丈量山海的远阔】
【明河斜映，远眺闾阎之间灯火至明，如繁星列天。朝她颔首道】再过些年岁，待你见到更多的纷纭世故、市井人性，便会更加笃信此刻的剖断。真实的世界有无尽的可能，凡诸要典文籍、经世至理，浩浩人言，皆可作你识辨的参鉴，但都不可尽信。
【星斗万象之说，常谕以祸福之言。然而落到生活实处，每一桩微小的利害得失，又无不存有各自的苦衷与道理。自认并非对子女寄望深切的母亲，惟愿属于小秋的来路中怀坦坦，不为境迁。不论身在何时何处，都无须为任何外物所缚，都能如今夜般襟怀豁如】
你思虑地很周全——若同去参加咸安宫的辩论赛，引古论今，应机合变，定也不输一众兄姊。

（手臂交叠着放到阑干上，此刻便仅以肉眼去仰视广阔无垠的天际。抛开一切繁琐的、周密算法，我们所见的夜空也不过是一块很大的漆黑幕布，再有星月点缀其上，又像是构成了什么玄秘画卷。偶尔听听那些具有浪漫意义的传说，其实也很不错）
（长舒一息，如此凭栏而立，脊背也稍稍松垮了些）也许吧。不过我可能不太擅长去说服别人，就像我其实很讨厌被别人推动着，去笃信什么说法。每一个人啊，就像是它——天上的星星一样（忽而抬手指着某处）它们都会闪烁独特的光芒，而数以千计，甚至万计的独立的星星才又组成了星河，星空。
那日我去学斋听哥哥们论辩，发现其实两方都谈不上对错，各有各的道理。想来皇父设辩论赛的初衷，也是为集众思、广忠益，百花齐绽嘛。
（女孩弯眸笑道）当然，如果有人认同自己的想法自然很值得高兴。就比如适才额涅也没有驳了我的看法……（尾音一滞，似是意识到了什么，便又换了种严谨的说辞）如果额涅不是出于偏疼自己女儿的缘故，那么我也是很高兴的。

【我时而想，小秋若为皇子，凭此不群的才略、审慎与明敏，应足以从容庙堂之上，运筹建画于外，或存闳廓雄远的抱负，也会在彼刻得以更大限度的伸展。只是那时，还会有接踵而至的困厄与不由己，因也不由得庆幸命数的安排，使她得以自在地行于天地之间，直至领悟生命的全部秘密】
偏疼你不假，嘉许却也由衷。世间万象，都有难以用正误去量度的立场，如你所言，确然不必为一时一事去定义对错、争论高低。
【丰裕的现实铺陈在秩序的边界以外。时有一刹风来，抬手将小女儿鬓角的碎发拢至耳后，复朝她所指之处望去，冀图趁此千里月明，留住银汉最绮丽接近永恒的一刻】
待过今载生辰，你便也到了可以出宫观览的年岁。届时四衢八街、纵横阡陌，尽可亲自去走一走、看一看。

（其实书里的世界就很广阔，文人笔下的只言片语中便藏有沄沄百重壑，参差万里山。过往数年间，我都是踏着他们的足迹，窥见天地乾坤、江河浩瀚。但同样，我在识海中所勾勒出的山河纹路，也都无一例外地带有某些文客的鲜明色彩。譬如我读舸舰弥津、渔舟晚唱，所以滕王阁外秋景奇丽，湖山俱绝；读昆山玉碎，读十二门前融冷光，所以即便不尝闻听箜篌曲调，却也揣测其声玄妙，或有惊风雨，泣鬼神般的威势）
（但事实真的如此么？我也曾对此存疑，便只以沈静的目光注视着这些由我绘出的小天地，并暗自制定了一个周致的计划：也许不止是京都，以后我还要去到江南、巴蜀、塞外……看诗语水乡，蜀道天险，看那几万里长风能否真的吹到玉门关）
嗯，我可以去很多地方，但最后，我还是会回到额涅身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