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    
    故事的最后，你会看见我在这裹挟一切的宁静中，向你告别。
（一）
     我大概，是一直想要结束的吧。在明确潘多拉之盒的身份时，或者更早，便在意识中投下没有轮廓的阴影。
     是与生俱来的预言能力之类的吗？我不清楚，只是知道该来的无法避免。死亡，便是死亡，一切的终焉与虚无之起始。
     你是否还记得我很早以前说过的，请不要犹豫地杀掉我之类的句子。那个时侯在脸上堆砌出笑颜，但是，原谅我，其实一直非常害怕。
     我见过太多人的死亡，笑着，哭着，尖叫着迷惘着，但这并不足以让我坦然眺向终点的黑暗。这生命是一场华丽的哥特剧。切肤之爱与切齿之恨在看台前炸成暗红色的河流。神尖叫着死去。台下空空荡荡。然后大幕压下，歌者跪坐在一片真空般的黑暗中流干了最后一滴泪水。
     然而，若我不死去，这世界便无法拉开新的序幕。
     这次，换我给所有人最后一个机会。
     让这个故事，迎来一个安静的结尾。
     呐呐，你会答应的对不对？会容我最后任性一次的对不对？
     我走了十六年，作为王子，奴隶，学生，和容器。而我在此告别，以泰德•克莱恩的身份。
     向这个世界。
     以及向你。
     然而我听不见。
     血珠从镰刀柄上滑下来，很迟缓，像一滴晶莹的泪。然后嵌入指缝，瞬间沁进每一根神经。
     微腥。
     镰在颤抖着，是嗜血的快感，弑主的悲伤，还是仅仅扩大我指尖无法抑制的战栗。
     我是否应该看到费亚罗廉模糊下去的扭曲表情，却只看到你的笑容是耀眼的纯白色。
     我闭上眼睛，告诉自己已经履行和你的约定——
     杀掉你，拯救这个世界。
     多么，多么，伟大的理由，冠冕堂皇。个体与世界相比是如此卑渺，为了全世界仅仅牺牲一人生命实在算不得什么——也许还应该庆幸这是个多么小的代价——一切仿佛顺理成章。
     不，或许还没那么复杂——仅仅是为了自己的生命牺牲他人算不了什么。每个人心中住着一个魔鬼，而他们用各种言语为自己黯淡而爬满褶皱的心脏织一袭华美的帘，掩下那魔鬼的利牙，自欺欺人。
     于是他们说，你是鬼神，你得拯救这个世界。
     他们说，只有你的力量能够保护我们。
     他们的眼中有闪亮的光彩，然后他们低下头窃笑，轻声说：
     鬼神，就用你的力量杀死你的爱人。
     然而为你所杀死，这是我最后一个愿望。
     弗拉乌，我感谢你，你履行了诺言。你将赐予我新生，一个完完全全只属于我的生命，即使这生命将会以另一种未知的形式存在。
     那么，在最后的告别前，我是否可以好好回忆一下“我”的记忆，不是瞳的，不是潘多拉之盒的，是独属于我而未曾被他人攫取的珍宝——
     仅仅是在噩梦中出现过这样的场景，你温热的血液在手套上结一层痂。冷到彻骨。
     这刺痛将是一条绵延千年的裂痕，被时间抚平，又在每一个似曾相识的梦境中裂开。
     泰德•克莱恩，你是我的光明与罪恶。你为我带来禁忌一般从前绝对无法触碰的感情。所以，我无法满足你的愿望，无法将这已嵌入灵魂中的一切删除。我宁愿背负起十字架踽踽前行。
     于是我在此回忆，在你微凉的目光中，掘取斩魂本不应存在的爱与恨——


（二）
     我来讲一个漫长的故事。
     在这故事开始之前，一切于我都是混沌，毫无意义。母亲的子宫是温暖而坚固的堡垒，隔绝开了整个世界。那时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父亲是国王还是农夫？拉古斯的版图有多大？费亚罗廉和七鬼神之间有如何的纠葛？我沉沉地蜷缩着，偶尔会感觉到那昭彰的恶意如同触须一般伸过来，似乎是在试探着什么，但大多数时候仅仅只能听见自己和母亲同步的心跳，一下一下撞击着纸般薄弱的胸腔，声响温热。
     那时生命便是全部，这个世界上唯一可以感知之物，也是唯一的美好。
     我大概是不愿放弃那种被生之喜悦所包裹的微妙感受，像一个小守财奴一般死死地攥住这完整的生命不放。当然只能是空想。不知多少日的沉眠后，寒冷把黑暗冻裂。我勉强睁开湿润的双眼。耳边传来第一声啼哭。陌生晃动的人影。嘤嘤嗡嗡的议论声。天花板。苏打水。骷髅。镰刀。
     惨白。
     我的名字是，提亚修•拉古斯。
     名字是最简短的咒语，赛海尔，意味着除了手边的镰之外不能有任何所爱之物，而弗拉乌，是否可以证明我还有过一段可以称之为人类的记忆。
     曾经笑过，痛过，皮肤温热，灵魂完整。
     尽管那记忆不知是从何处开始，因为很长一段时间中没有人证明我的存在。父母的音容湮没于繁杂的面孔中，就像是数千片马赛克中的一片，一样的模糊不清，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我固执地独自在社会中中左突右撞，以碰撞的疼痛来提醒自己完整生命的存在，挟裹着贫穷，黑暗，堕落，谎言而全不自知。
     而那时，我看见他淡淡的笑容。
     像一只有着尖利喙子的鸟，啄破黑暗时发出巨大而席卷一切的轰鸣。
     我遇见了我的神父。泰德•克莱恩，这一点和你很像。
     从此这生命不再是由我一人专有。
     他的名字是，巴斯迪恩。
     然后，生命中出现了很多很多的人。
     父亲，母亲，总是非常和蔼地笑着的神父，不，或者叫作叔叔，菲亚•克洛伊兹。
那一段时光是纯白色，有着雪一般淡淡的芬芳。阳光是一种象征，标识出美好的一切。我有透明的影子，被光穿透的灵魂，无垢的记忆与微笑。
     放纵自己迷失在某个弥漫着红茶香气的午后。
     我爱他们，他们是我独一无二的守护者，他们的手宽大而温暖，他们许诺将我带往充满光明与希望的彼方。
     而我笑着答应，仿佛这也是一件值得表扬的事情。
     我是拉古斯的王子，所以，我得到这一切。
     以及，失去这一切。
     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时候，是神父将一切重新归还与我。
     他有干净明亮的微笑。很长一段时间中我觉得那微笑不可理喻。不，其实一切都是出于一颗过于不合年龄的心中泛出的嫉妒。我痛恨一切，为什么他可以有支撑此种笑容的资本——金钱、地位、稳定的工作与他人的尊重。为什么我就只能遍体鳞伤地守着我的生命，它只属于我一个人，但它早已是千疮百孔。
     我是倔强的，我不愿屈服于这样一种让我嫉妒的力量，我不断地叛逆、捣乱、忤逆一切他的“意志”——在这里我没用“指示”或是“命令”，是因为他从未做过这样的事。他的意志流露于每一个动作之中，如同慢慢倾倒陶罐就会有醇香的牛奶溢出来，如此自然。
     于是最后，即使不愿承认我也终于明白，他的微笑，仅仅来自于他的信仰。
     并且，已将这信仰隐秘地浸入我的心中。
     巴斯迪恩。从此这生命不再属于我一个人，还有我的信仰，我的觉悟，以及日后也许出现的重要的人。
     然而没有了日后。
     ——因为我死了。


（三）
     什么也看不见。
     我在昏睡，几乎是如仍在母体中一般的昏睡。呓语。但是我无论如何也回想不起母亲那张温暖的脸。
     我有很久没有见到她了。为什么呢？
     教皇在耳边说了什么。我半睁开眼睛，头顶有悬浮的巨大光球。
     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身后伸出干枯的指爪。
     我迈开步子，脚下仿佛有什么东西拖住了，怎么也跑不快。我想叫，但是却发不出声音。一种模糊的东西进入了身体，记忆，或者是意志之类的东西……
     好累，跑不动了……
     放弃吧，这生命不是你的，你必须接纳他，即使是……
     “王子！王子！！”
    啊，这个声音是……
     “法……沙？”
     “王子！！太好了！……”
     他后面的话我没有听清，意识再一次模糊起来。阖上眼的最后一瞬，我看见教皇扭曲的脸，法沙愤怒的双眼，以及半空中如同幻影一般的孩子。
     他看着我，用红色的眼瞳，和与我一模一样的面孔。
     我是为何而死的呢？
     啊啊，那种事情，具体的情节已经记不得了，只是当时的心情还无法抹消。
     ……先是无比恐惧。死亡的黑影一点一点爬到身上。战栗。呜咽。睁大了眼睛想要在粘稠的黑暗中抓住一线光芒。
     为什么要害怕呢？对自己感到有些不解。另一个我脱离了躯体冷冷地俯视着一切，然后抬起头，看向一块更加浓重的黑暗。
     真奇怪，明明觉得已经不会有比刚才的黑暗更为浓烈的了。
     然后有一个身形从那之中脱出。一阵猛烈的风像刀子切到脸上，我睁不开眼睛，却仍然可以看到——
     巨大的骨骸和镰刀。
     那是世界上最为纯粹的现实与幻想。
     他在我耳边耳语，鼓膜嗡嗡作响。
     他说：“你愿意抛弃一切吗？”
     我愿意。如果我可以继续存在，无论以何种形式。我愿意抛弃一切。
     “很好，你将成为斩魂。”
     无边无际的白光将我撕裂。
     那痛楚仿佛永远也不会消失。
     和我一样的孩子俯下了身子，他的鼻尖就快触到我的脸上。我看着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想我大概会死的，又或者，和他一起活下来。
     父亲在我的身边，还有菲亚神父。他们好像很着急的样子，不知为何我就是感觉得到。
     与刚才的混沌不同，现在虽然仍然觉得身体不听使唤，但是感官却变得异常的敏锐。我没有睁开眼睛却看到了一切。混乱的大厅，到处都有士兵们在紧张地跑动，不安挤满了整座城堡。我感到恐惧，迷惑不解。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那些阳光呢？红茶的香味呢？难道大家都忘记它们了大家都不要那样的幸福了吗？！许多神父们这时走到了我身边，父亲和他们在急切地交谈着什么，过了一会儿，父亲转过身，对我张开双臂。
     我被前所未有的温暖包裹。
     一股热流冲上了眼眶。父亲的体温像藤蔓一样将每一寸肌肤绕紧，他身上的长袍有淡淡的阳光味道，那让我想起我们琉璃色的午后。父亲，父亲，可是你为什么在颤抖？你的怀抱为什么不再像往日一样有安全感？


     “提亚修，提亚修，虽然我不能在你身边……”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能在我身边？！我不会离开你，没有什么能让我离开你！
     大声嘶喊着，心跳沉重地敲击。我大口大口吸气，拼命挣脱着脚下的羁绊。
     ——我在那一刻终于睁开了眼睛。
     我想好好叫他一声父亲，好像在这之后，我就再也不能呼唤这个称谓一般。
     但我还不能说话，除了睁大眼睛，什么也做不到。
     菲亚神父脸上浮现出安稳的笑容。他走过来抱起我，我没有看他，只是向着父亲的方向伸出手。
     “哥哥，我还是提亚修家的人。我会全力保护他，以后这孩子就由我守护！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守护着他！在旅程结束之前，这孩子都是我教会的孤儿。
     “名字就叫……泰德。”
     “你的名字就叫，赛海尔。”
     “……那么原先那个名字是否可以保留呢？”
     “弗拉乌？”
     “……嗯。”
     “如果只是符号的话，可以。但是你要记住你已经不是他。”
     “我会记住的。”
     是啊，我已经不是弗拉乌了。那是我前世的一个影子，投影进“现实”的只是残像而已。
     而残像，是绝对无法触碰的。
     巴斯迪恩的眼神充满了忧伤。他看着我的时候像在看一位故人的遗像。
     他的孩子已经死了。现在站在面前的，是一个年轻的——
     鬼神。
     我冲他笑了一下。
     我会继续留在教会的，成为主教，和你一起驱除罪恶与黑暗。然而我本身便是黑暗不是吗？
     鬼神，你愿意抛弃一切吗？
     我已经抛弃了。
     真正的感情与羁绊。
     为什么我要放弃这一切！？连名字也……
     泰德……
     不，我不是泰德！我是提亚修·拉古斯！我是拉古斯的王子！他们不承认我了吗？为什么要叫我泰德！？
     父亲走到我身边，拿出一颗红色宝石放在我手心。
     光滑表面上映出了那个孩子的影子。殷红的瞳孔。
     “这颗弥卡艾尔之眼才是拉古斯的历史——
     “泰德，你要继承这个国家的意志。”
     一道巨大的光芒顷刻将我湮没。
     “陛下！糟糕了！巴尔斯布鲁克帝国接受了拉古斯王国的宣战公告！”
     “那是假文书！”
     10%……15%……
     “使者的尸【度受】体在国【度受】境被发现！”
     30%……
     大家都消失了……好痛……
     “准备迎击！强化防卫盾！”
     45%……55%……
     那孩子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笑容。不知为何，巨大的疼痛中我感到一丝安心。
     “距离装弹准备完成45秒！防卫盾展开80%！”
     75%……
     心跳加速，新一浪的疼痛翻涌而来。我向前伸出手，把所有的希望灌注在指尖，我必须……我一定要……
     视线被血染失了颜色。
     红。黑。白。
     我看见父亲转身疾步走出了大厅。
     一点一点消失在时光尽头。
     不行！我不允许他离开！我不允许别人攫取这一切！！绝对不允许！！！
     95%……100%！
     融合完毕！共振率稳定！
     霎那间，我看见了神。
     神向我俯下身，我下意识地伸出一只手，他的额头触到我的手背。
     那个孩子突然出现在了我的身边，同样的脸上神色坚定。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我，然后扭头看向前方。
     我突然明白了应该做什么。冥冥之中那孩子将指引我方向且给予我力量，我们是双生的圣灵。
     我的名字是，提亚修·拉古斯。
     我的名字是，弥卡艾尔。
     我将与你们一同战斗到最后！
     我的心与主人同在！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