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奉诏弹冠至今，已有半月光景，童蒙垂髫时，常怀想他朝加冠成人之事，即使不能持剑遂志，作顶天立地一英雄，起码也能不受双亲管束，日夕与友人冶游玩乐，还能随意花用金银，置办些眼馋而不可得之物。然而，真正称心遂愿之后，忽又发觉儿时殷盼企望的一切也不过如此，两相对比之下，便遽然生出失望之感，恨不能令韶光倒流，一阻日影飞去。】
【低首沈思往事之间，忽感身形遭外力一击，旋即便被迎面而来的中年男子撞了个趔趄。是时天穹中烟火骤现，爆裂在夜幕下的耀光，便如混沌中乍现的海日。眨眼间，那团金乌般的烈耀又幻作了一朵极逼真的福寿金菊，十余簇稍小几分的时花亦在瑰葩旁绽开，焰光灿烂如坠星火。盛景种种，自是辉煌夺目，令人神迷。】
【时过半晌，直至乱云俱散，人迹渐远，这才回神往怀中一探，额娘亲手缝就的钱袋与一方金质小印早已不见，就连那枝为莺莺择选的并不昂贵的老梅木簪，亦未能逃脱贼手，显然正是那不速而至的黑袍男子所为。想及此处，一时难抑胸中怒气，便脱口骂了一句】
姥姥！这光天化日……化夜的，怎么还有贼啊？【望了眼前方如潮的人群，又低声接了一句】也罢，等我救出莺莺，再给她买支好的。

归家心切，步履匆匆。熬到月隐云散，才从宫中出来，抬头颙望，原想这星子参差错落，定然极美。可甫从胡同犬牙交错的屋檐下出来，目光便痴痴流连于天穹上一团团万寿菊、山杜鹃的姹紫嫣红光景，烟火是人造流光的星，粲然绽放一刻，被吹落时款款降入凡尘又似一场江南澹澹雨。这天幕凝光作雨的美却叫一声市井粗口打翻了。——姥姥的，光天化夜怎么有贼！循声望去，只瞧见个莽撞人，跌跌撞撞奔向我而来，眉头微蹙，相顾无言，忽而了然于怀，念头通达，坏了，这人莫不是与我有怨？可他是何人？细细忆来是未曾谋面，未扬声自口中嘟囔一句。
“想是看错了，岂有此等荒谬之事。”
言毕，踌躇半晌，反身而去。

【一生不务篇籍翰墨之业，只与所谓屠猪贩酒之辈厮混，自知市井间粃垢沆瀣。在我娘看来，这等意气相许的交游不过是蒹葭倚玉、明珠暗投，但比起她着意为我择选的侪友——一众在王侯将相间谄谀斡旋的饰臣，还是那些身负侠气、一诺千金的旧雨更能令人忘忧。】
【神思周流间，忽见那名盗金探云的男子自人海反身遁去，其人身姿清瘦，却是一副温文面孔，不像摸金探云之辈。但因心急情急，刻下不作游疑，上去就给他扥住】
蟊贼，我一早就看清是你，你还想往哪跑？【手上力道未缓，亦不忘打量他一番】我说，看你也是个读书人，怎么还做这等鸡鸣狗盗之事？
【清朗高声一出，便有好事者如鲸涛雪浪般向我二人环涌而来，观之便如此刻天穹间骤然浮现的月晕。此人未离衢肆，显然仍携赃物，眼下只消一搜他身，便可真相大白。余话说尽，眼见观火者越来越多，自知情理不亏，便又将声音拔高几分】
装什么路人，敢做还不敢当？我的印鉴，还有二十两银子，【将手掌向他面前一递，二人目光交汇时，神色却犹豫起来】人说相由心生，看你倒也不像鸡鸣狗盗之徒……算了，子曰仁人博施于什么还要济众，你要是实在有难处，把印鉴跟里边那根木头簪子还我，钱袋给你就是了！

被他强拉住手也不恼，这番好戏既已开锣何必扰了兴致，不若继续看下去，哪怕是被迫分唱了个盗贼一角，我叶赫闻雁赌上全部身家也不会退场。人声鼎沸，四周看戏的如浪花卷积在四方，看热闹的小市民愈发多起来，连做生意、玩杂技把耍的都歇息暂时停业了，这股浪潮汹涌，将我与他二人紧密包围。心中思索着，若这议论声是劄片折子早就将我砸死了，可惜公论物议并非一言一语就能挑拨的，少年尚未及冠，眉目舒朗，未开口便已有一幅敦良文质之情态，若闻声则知其大有劝人向善的菩萨心肠。被捉住的手仍留在莽撞人攥紧的掌中，另一只手却背在身后，身姿如鹤。不紧不慢，徐徐道来。
“深感阁下造贼人窃取财物之痛，一时情急行差踏错，某不曾计较。但在下并不知情亦非穷途末路之鼯鼠，家中亦无寡母要奉养，为何要取这不正之财，若阁下执意要与某论是非曲直，那便好，往官署衙门去，禀明由来，某相信大清铁律自会给这世道还一个清白。”

【其时正值年关，市衢间多有鸡鸣狗盗之辈，用黔首百姓们的话说，这是“贼窝更缺柴火，偷儿也要过年”。七尺男儿行险徼幸，自有白屋垂泪的难处，是以对他一番行径亦能体谅，但见此人欲诣官署而自陈，要教大清铁律还他一个清白，再观他英仪瑰直，清姿如松，应覆间自有正气，任我起初有万般把握，此刻亦不禁暗生游疑之心。】
【将前事于胸中一忖，又重新打量他片刻，十成猜疑终于释去大半】
这么说，这事当真与你无关？【昂首望向其人，眼前却适时浮起了记忆中最久违的断简残编】等等，咱们见过！你是礼部的胡——不对，你是翰林院的闻大人？
【知他一门百笏，袖手荣华，绝非贪图片金轻银之人，所谓“博施济众”的争锋，显然成了个有失体统的笑话。想及此处，只觉头顶血气翻涌，两颊登时如遭火焚，至于那阵足可劈山断石的确凿语气，亦遽然变作了漫长的沉默。抬手挥退闲观风波之人，随即正色道】
闻大人，事出有因，还请您稍假体谅！【硬拉他至墙根僻静之处，洞达如常的神色之余，是几分颇易觉察的愧疚之意】咱们见过，我刚进兵部——金银财帛身外之物，本不值得轻动刚肠，只因其间有一物证，关涉一桩逆案与十数条人命，我这才一时情急……

陷此困厄之中，事缓则圆，本非要示人以岳峙渊渟，只是身体力行讷言敏行四字而已。方才严词滔滔助长的英雄气魄也因不如守中的儒士谏言短了下去，呼吸吐纳之间，又还归平复。因手腕曾被人箍钳住，而今放还，略显些红痕。另一手揉着手腕，面色如常，所谓相逢一笑泯恩仇，不外如是。
“不敢当兄台尊辞，忝称大人。只是翰林小吏而已，若论先后次序，某闻柴天改玉之初，您便已颇得圣人青眼。”
我所述之事，即是圣观二年陛下赐福于臣工，彼时某尚不知在何处揾食苦读，何尝能得天子翰墨至宝。至于今日之巷议街谈，鉴貌辨色，可谓天意弄人。自信有容人之雅量，不计君子无心之失。偏头望向远处，眺勘半晌，悠悠漫言道。
“子曰：成事不说，逐事不谏，既往不咎。大人不必自责。只是印鉴尚未还回，公事要紧，须将贼子擒住，大人不便与某闲谝，宜速去追讨才是。”

【今日涉足此处，全为抄条近路，难料有此触石吐云的际遇，再进一步说，罹险而不惊、蒙冤而不愠者，放眼世间又有几人？几句叙谈之间，烟花爆裂之声复起，几十线形似升龙的焰火次第行入云天 ，各色彩焰的耀光毫无阙失地投射至二人面上，任我此刻再有冷静自持之念，一分焦急神色也被辉映得历历分明。】
且不论他事，您不让我以大人相称，反而一口一个大人称我，【见他一副拘谨神色，忽然抬臂一拍其肩，随即朗声接道】忝称不忝称的，不如咱俩互相免了尊辞，称我靖世足矣！
【眼前儒士神色温文，姿仪高华，仿佛一枚标映浑然的连城玉璧，再观咫尺外人海如潮，早无探云之人行踪，即使着意探查，恐怕也无济于事。想至此处，眼中神采随之一淡】
周折半晌，要追也难了。【话锋一转，面色稍见端凝】我还有个法子，但恐劳心费力，不敢请兄长玉成。元年时有桩案子，是都察院的鄂顺与工部左参议吕韬合谋贪匿茂陵隆恩殿工款的旧事，此案蹊跷良多，疑是当日屈打成招，我虽与他二人不沾亲故，却也不忍见贤臣蒙冤。兄长府上一门百笏，平日也常在禁中行走，若有供职于工部的旧友，可否请兄长代为引荐？

【今日涉足此处，全为抄条近路，难料有此触石吐云的际遇，再进一步说，罹险而不惊、蒙冤而不愠者，放眼世间又有几人？几句叙谈之间，烟花爆裂之声复起，几十线形似升龙的焰火次第行入云天 ，各色彩焰的耀光毫无阙失地投射至二人面上，任我此刻再有冷静自持之念，一分焦急神色也被辉映得历历分明。】
且不论他事，您不让我以大人相称，反而一口一个大人称我，【见他一副拘谨神色，忽然抬臂一拍其肩，随即朗声接道】忝称不忝称的，不如咱俩互相免了尊辞，称我靖世足矣！
【眼前儒士神色温文，姿仪高华，仿佛一枚标映浑然的连城玉璧，再观咫尺外人海如潮，早无探云之人行踪，即使着意探查，恐怕也无济于事。想至此处，眼中神采随之一淡】
周折半晌，要追也难了。【话锋一转，面色稍见端凝】我还有个法子，但恐劳心费力，不敢请兄长玉成。元年时有桩案子，是都察院的鄂顺与工部左参议吕韬合谋贪匿茂陵隆恩殿工款的旧事，此案蹊跷良多，疑是当日屈打成招，我虽与他二人不沾亲故，却也不忍见贤臣蒙冤。兄长府上一门百笏，平日也常在禁中行走，若有供职于工部的旧友，可否请兄长代为引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