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深邃的玫瑰
「爱新觉罗试剑既有征服皇权的野心，也有践踏皇权的胆略，所以被叩德铃鸾诱惑也是一种天定的宿命。降最野的马，喝最烈的酒，杀至高无上的人，与世间最美的女人做爱，谁能不爱掷命与天搏的冒险刺激」

【自鸣钟处的西洋贡玩好威穆，供在“敬天”匾额之下的小庑殿，高达一十五尺的硬木头像一樽菩萨似地伫立着，种种浮雕花纹莫不精巧，正犹似龙袍补服上头蜿蜒着的黼黻华章，虽祇是造象，却能借图宇璇玑以攀凭，瞰视这庸俗又教人恋栈的尘间】
【我曾在胡沙秦霞的敦煌城闲游三载，那地界偏西域，不比咱蓟都原野的孔孟香火森严，登自一方旗猎城头，可观瞻城门口连绵络绎的人流，时尔有些黑衣长袍的传教士，又或马靴礼帽的西洋乡绅——我不顾乳妈的教诲，与他们有过流星般地，朦胧而隐晦的对谈】
【望着那座自鸣钟，我抑捺不住地想：胡杨驻守的一条条商道，在边塞外的之外，确有那些飖帆漂橹于海上的国度吗？】
【千佛洞飞天壁绘瑰笔渲出七宝莲池，一座座冈冢瑶阁拔于琼膏金水、歌软胭乱的极乐霄，而紫禁城亦有香魂无数，堆积出夕霞也肖一卷净土变，竟非匀红，而是琉璃碧。这碧色又非灯青般凄凄病病，不该引诱虫蛾，却颦蹙出一点儿蚩尤死的鬼气，正如李贺砚墨】
牧呼陆，【我应当是尚算温婉地打断他】你把我叫来，就为讲武皇贬谪牡丹花这一件事吗？我还没赏罢“钟”，那儿有座新新陈设的紫檀多宝格自鸣钟，光彩夺目，我却不及细看——这都怪你。
你着人，将本嫔从自鸣钟处请过来时，是酉，现下都快到戌了，这整一个时辰，你怎么赔我？【禁闱里头的斋、堂、室亦是很衰痼的。这一隅又偏僻，一檠仕女烛架落了浑身灰埃，蜡珠犹如雨打枯荷般滴在仕女鎏金臂上，蛛网被烫的呻吟、抽搐、低低地呜咽，而世尊觉者一双睁或酣寐的眼，观鉴不到这些王孙公侯外的生灵。我们躲在佛后，既是天潢贵胄与宸阙妃御，又像一只瑟缩的蜘蛛，一件被遗忘的烛架】
你不知道吗？我可不喜欢武皇，她雄途大略，要为天下承继一个贞观治世，要还政于李，又得到什么，新唐书里唾骂她牝鸡司晨吗？还是一块格格不入的无字碑？我要是她——【慢慢把下颌搁在他的肩膀上，侧颐笑看他】就把天下人杀了陪葬，能杀几个，是几个。

爱新觉罗试剑
【那些高悬的牌匾杀粉漆金，刻的都是奉天敬德、崇古法圣的公是公非，殊不知运天正道底下养出个孤臣孽子，比夏桀更酷虐，比商纣更荒唐。武帝文皇供在奉先殿的神龛里，谥号累缀二十二字，字字都是神功圣德日月同昭，香烛浸透鲜血，祝案铺满尸骨。其实我还不够混账，他们都做了皇帝，而我还没有。】
【爱新觉罗试剑想作皇帝吗？无人敢探问，然而人们的疑窦又层出不穷。他生就命寄天潢，每一次诵读经世济民的文章，每一次擘画智计与术势的较量，每一次领衔群王向丹陛的叩首，似乎都奠定来日厚望。但是未必，凡人想南面做皇帝，皇帝想登仙，爱新觉罗试剑只想做疯子。自群雄手中夺玉玺，然后摔碎它，云纹腾蟒的皂靴还要碾成齑粉，旁人惋惜我大笑：登庸非我践履，鼎铉亦非我挽弓所命鹄的。】
【狂悖笑声都噎在喉中，霎寂的渊默像个哑巴。最好做太庙门前金人，否则沸腾的欲望已操刀，就要肢解濒死的躯壳，妒绝的情焰隐在冰冷背后，牙关吮到血味——如果有烟，会被沉默揿进鱼缸里。这戮意譬如无风自摇的经幡，钟与撞木共鸣后的沉重喘息，菩萨悲眼下犯禁的淫秘。禁忌是最好的春药，人兽之别弱如游丝，我怎能抵抗这鸱张的风情。】
【眉峰无波，平静陈述一则新唐书上的烂事，真够烂，仓颉的鬼也想夜哭。作古的帝王成腐骨，史实只剩风流文人空撰的臆想残片，比一张褪红的胭脂纸更乏味】
钟不是赏，是听的。能听出钟体青绿抑或褚白，雕饰黄金宝石彩绘珐琅抑或河图洛书六十四卦，内壁所绘是菩提树还是仕女图，这就像动地鼙鼓与穿云丧钟的差别。
【莲台上佛有麦积山石窟里秀骨清像的神韵，活物都凝结在这重压迫里，大佛在慈云普被，千秋宝筏济苍生，我在干甚么？袅绕檀香中低首，入目是一团墨如鸦鸰的鬓云、一截雪白的颈、两颊艳女的轻红】
赔啊，赔你一个乱世王朝要不要？
【秕政和恶治孳生得如此率易，江山无有攘让从违的抉择，只有惟我是命】
秦将白起坑杀四十万卒也不见得多快活，骂也好，杀也好，流徙也好，株连也好，这些伎俩反不如让万民只会叩我、拜我、匍匐在黄旗紫盖的銮驾之下。再把文官刚峻的脊梁都摁下去，使武弁不羁的头颅抵伏金砖，剥夺贞臣的清操，禁锢言官的口舌，铮臣向我献媚，权贵向我贡诚，清流与我媾和，扞格不入的圣子贤人就殉道罢。
【屈指挑起她柔腻的颌，像徒手捏住霜洁的月亮，近抵可触光色英艳的唇，呼吸交缠】我的小观音，你还没真正领悟权术带来的愉悦，这就是你不喜欢却也做不成武皇的原因。
【一个轻吻。】

【牧呼陆天生一通万古长夜的仪表，凛然像雪上荒冢鹧鸪哭，尖哨拨叱去劲髓不肯偃折的三尺坟荄，越过虎锁雁门关，直来搆进暮冷宫城里每一陛云龙汉白石梯与每一笼饕鬄兽形的金熏炉，于是普天皇土，自铁马冰河的西域至美人琼轩的四九城，全被鬼泣神嚎所罘网，消解于匮以名状的诡叫。重骑莽莽地驰过燕峰洮水，也啻余风吼黄沙。八纮同轨，俱要在这乖张气势下顶礼膜拜，求錾一记非圣无法的史章】
【时间了了淅淅，岂是“钟”等死物真正可拟合策算？那是畴昔小儿郎如竹般拔起的身型、渐次老练的冠貌、愈添机巧的城府……以及一岸极岢峻的鸢肩，能荷担起凤环皂髻委委低坠地枕靠，珠拥珰篸梳斜一堆鬟云，岫色如烟，皆酥腻到了肩头】
靖王，
【诗鬼有恨血千年之异笔，我如做唐女，也该学他两分瑰峭幽冷来敷赞我一辈艳声，作他笔下蠹鱼圹萤，用蛀噬四书、龁啮五经的损文，栀子空暗的迷夜，好成全这阙长吉体所临摹的残简遗编、漆炬磷火，然足惋此社稷之上，我做不得李贺，礼仪邦国自难忍这鬼气的孤激与哀愤，故拿它贬于陈纸，文士啻须捃取一篇起承转合的八比制义】
【不做诗鬼，我做什么呢？鬼气郁郁汇集成妖，桃花眼狐媚地一撇，唇舌如蛇信子般吐来字句】
——淫乱后宫，你罪该万死。
【妖女呵张春衫，定定地注视起眼前人的虬眉嵌目，公子气翩鸿，焉知多少孤魂野鬼为他赴汤蹈火，为他肝脑涂地。看罢：我永远钟情我的暴君，谁能说这不算我做女人的贞德？】
“钟”要听、要赏，由我说了算。死件儿靠赏，活物才能“听”的，你听……牧呼陆，你的心跳好快【仰起面来赐他一吻，霎时鸾钗也颠，凤髻也倒，却因着身量有差堪堪够噙住他喉结，擦过颏边唇脂残红。观音有千手幻象，一枚吻就是一支瘦骨嶙峋的骷髅手，扼杀他咽喉】我若做了武皇，你怎么办？你是唐高宗，还是薛怀义、张昌宗？
倒不如请王爷效法桀纣，文人唾骂你我的不伦，武将讨伐不耻，酸儒们挥毫教这一段滥滥稗史遗臭千载，生民们憎恨却又忍不住侦听这龌龊的丑闻，马嵬坡抑或烽火台，王爷、郎君……我都陪你去。我做红颜祸水，你当末路枭雄，【笑得灵精】靖王意下如何？

——红线里被软禁的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