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秋日，阴雨总会不期而至。我与秦九一道驻足于禅寺的廊下，沉默地欣赏着潇潇雨景。雨雾将远处的妙峰山描摹成一幅上好的水墨画，只隐隐约约地勾勒出千嶂万峰的曲线。在淅淅沥沥的雨珠声中，耳畔还能捕捉到禅寺的钟声，鼻尖亦能嗅到寺庙独有的檀香。将手放入广袖中，我冷眼旁观着前来祈福点香的人群。】
【人们总是对神明有着非分之想，即便是阴雨绵绵，也会有络绎不绝的人群。他们的面上总是怀揣着希冀与忐忑，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在上香时亦是毕恭毕敬。听闻藏地的信徒还会一步一叩首地行到布达拉宫，他们将这种称为虔诚。将自己的一切寄托于虚妄的神灵，再自我感动地虔诚着，多荒谬。在很小的时候，克兴额就明白一个道理：命运永远掌握在自己的手中。所有我想要达到的目的，都须得我自个儿完成。但很遗憾，我虽不信鬼神，却又不得不遵从世间所谓的习俗，来为亲人供上一盏祈福灯。因此，我也将成为荒谬的存在。】
【静默地等候半晌后，终于等到前去奉灯的小厮回禀一切安置妥当。面色淡漠地颔首，径直提步，一刻也不愿多停留。步下潮湿的石阶，秦九高高地撑着伞。】
【这本是一个寻常的雨天。】

（如果今日出行的是叩德训英，你会忘取伞么？）
（我好想问她。舟绿含愧地望着我，不，她根本不愧疚，掺着畏惧的忏悔才有效力，雨使她的面孔化作柔白色的圆镜，我从中看见我——永远不能够算她的主子，永远只配领受她真挚的平视。这愚拙的婢女实将元冲府剖解得明白，那儿只有两种人，尊贵的觉罗亲眷，和可有可无的其他，显然，我们都是后一种。雨冷得我十指作痛，狠狠鞭笞她才能痊愈，却只怔了一刹，形如菩萨低眉，婉然地一笑。）
不妨事。（无人不知，宋姑娘最是温文、恭让、识礼的好脾气，像怀抱着的白茉莉，借一点芸草共歙墨的芬芳。）
禅寺亦不远了，训英格格如今不能承欢膝下，我代她为长公主和都统祈福，这点辛苦算得甚么呢，只是还劳你陪我一遭。
（亦无人不知，虔诚的孝恪是我的，而非受训英远托，她在中宫的檐下，如何淋得到雨呢？不忘轻叮咛。）仔细路滑。
（这真是场无妄的苦行，若非梵钟慈悲，我情愿舟绿失足跌下去，摔断她挂银长命锁的颈子。及踏上山径最后一阶，人已笼在潮气里，宛如一茎濛濛的雾，涉水而来，瑟瑟秋树是碧湖的鳞波。半垂着头，寺前人影迷迷蒙蒙，一颗雨珠从长睫滑落，鲛泪似的，沉进雪白的花里。）
（410）

对了，回去后你问问福晋，若是她有须，你便派人再跑一趟。
【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我走下石阶，鞋履沿着凌乱的白珠徐徐向下。倏尔想起了什么，再与秦九叮嘱着。因这场雨，山间起了好大的雾气。纵使是秦九替我撑伞，广袖上还是沾染了不少水珠。一片茫茫的雾气使得眼前也是迷迷蒙蒙，看不清来路。一壁走着，一壁与他说】
另外......
【在目光触及到山径中的娉婷身影后，其他的话都被我吞入喉中，不必再说了。分明是迷迷蒙蒙的山雾，却骤然从中冒出了一点亮色。她缓缓而来，踏过不懂事的水流，手中环抱着馥郁的白茉莉，盈盈地施着莲步。所有的人都高举着油纸伞，可她偏偏不曾撑伞，水珠划过她秀丽的面庞。啪——这是水珠滴落进白茉莉里的声音。可是为什么我听得这么清晰，清晰得仿佛这滴雨水落进了我的心田。】
【有那样一瞬间，我听见远古的念想在耳畔轰鸣，所有经历过的一切都在褪色，只有眼前这一捧白茉莉。不该这样直勾勾地看着姑娘，会被人当作是登徒子；回到府中还有要事与人商议；快走罢......无数个思绪在识海中翻转，无数个声音在提醒我。——重新提步，默不作声地向旁边挪了一步。】
【在这一刻，我像一位虔诚的信徒，在等待命运的馈赠。】
421

（有人在看我，不止一个。这并不难察觉，男人的目光比他们自以为的更为直勾勾，盯着粳米饭和烧鸭子，盯着一页书和它背后往往敲不开的通途，盯着羞怯的、忸怩的、假装没有发觉的女人，她们的发鬓、眼皮、系到喉咙的扣子。在吉安的市集上，每个男人都把自己想象成虎，其实不过是把只敢弱者作为猎物的野狗。）
（我并不为此烦恼，更不会羞惭，只是他们观赏我的狼狈或美丽，总该出一个价钱，我讨厌像一簇山茱萸般，一文不值地被审视。）
（依旧极贞静地低首，这姿态炉火纯青，应载入连城的古画。奉一炷香，再等到雨停，但西行的太阳还没有落，而公主府有人问起，我想，郁郁隐入眉峰，那只佛前的垫子跪过太多人，沾着污垢和眼泪，会在雨中沤出腥臭，好脏。）
（山门将至，忽然，他好似无心地，挡住我的路。他害我多淋一刻雨！然而最外一朵含苞的茉莉将将停在他襟前一寸，徐徐抬眼，却是无怨又无辜的神情，因舟绿在看呢，因我先觑见他腰际，青莹无瑕的绮罗玉。）
（乌发湿漉漉，一根银簪承不住似的，堆往纤细的颈后，因而脸容愈小、愈温驯，肌肤与唇冻得发白，琉璃一样容易碎，惟独黑眸还如秋夜的寒星，横波楚楚，抱歉地仰望向他。）
（他一定是看着我的一个，长剑般的英眉，让他的注视比甚么都锋利，噢，多少女孩子愿死在这一眼里。很快头低得更深，仿佛是我不生眼睛地拦路，噙一点愧怍的笑，欲绕开之际，受冷似的，将自己和冰凉的花束环紧。）

【雨雾不懂事地浸染她周身，却又奇妙地让她氤氲在一团朦朦胧胧的白雾中。她怀抱着白茉莉，向我一步一步踏来，如降临凡尘的九天玄女。待她走近时，白茉莉也离我更近了些。清新的茉莉香送抵至鼻尖，在沉闷的雨中剖开崭新的一道裂缝。盖因眼前这一株孱弱的丽影，我似乎来到了虽不曾至，心向往之的江南水乡。】
【她徐徐抬眼，与我的视线相对。她清亮的眼珠中仿佛有水波在闪动，是雨雾钻入了她的眼中吗。她的眼睛是一汪深深的泉水，引我长久凝视，竟舍不得移开，直至她的低头。她将玉首埋得更深了些。感谢成长施赠给我的蜕变，使我得以轻易地将视线扫过她的头顶，被雨水浸湿的乌发黏答答地贴在头皮上，乖巧地为我露出一根银簪，还有那一截羊脂玉似的颈。权因如此，我才能看清那一双清瘦的肩头正在微微颤抖，是因为寒冷吗。她是一株拂柳，柔弱而纤细，倘若我不施以援手，她就将在今日消败。】
【径直从秦九手中取过油纸伞，完完整整地盖在我与她的头上。我站得比她高些，却乐意微微倾斜身子，做一个恩赐者，向她发问。】
你怎么不打伞呢？
【这是我与守净的初遇。她在风雨中向我迎来，为初初长成的少年带来第一缕兰香。少年领略过骏马上飒爽的红衣，欣赏过除夕夜明朗的丽容，也惴惴不安地在景仁宫中等待一袭淡漠的宫裙，最终被这样一株秀丽的弱柳打动。】

（雨倏忽停了，一柄伞遮住我和他。日后想来，若这是一支四时歌或一部章回的开篇，那么伞必然如曲折的暗喻，是葳蕤的连理树冠，是高举的、“藕异心无异”的风荷，是遮蔽一对同渡人的、神佛所赐的乌篷。可惜我不爱读那些。）
（鸦睫一颤，原已半侧过头，视线又重投往他，一重短暂的讶异像雨丝化进眉尾，再徐流露从容。）
多谢公子。
（呆子。他仿佛天生不知道，有人没有仆从撑伞，有人付不出买伞的铜板，还有人翻出道旁见弃的油纸，补一补漏雨的老屋。他稍俯向我，伞张在阴云底，三道阴影下，他的眉目依旧深刻逸秀，使他无论问甚么，调笑不至轻浮、关怀无关媚谀，都渡着一层黄金般纯洁的天真。要多少只玉坠子才够呢，我在想，要多少间绣户朱门、多少代钟鸣鼎食，才养得出这一个光辉灿烂的傻瓜？）
（我嗅出他身上膏粱的气息，他们往往出现在叩德卫织的交际中，越人歌看似低矮的门槛实常高不可攀，她从来不觉得。）
民女粗心，没有带伞。但因……因为长辈祈福，不甘心回去。（话一贯说得柔且慢，小心吞下那些因寒凉而支离的气音，注视了他一会儿，目光微一闪烁，偏向缭绕烟气、森森古木。）您应敬过香了罢，禅寺就在前边，已很近了。
（须弥座上，前世、现在与来生的佛陀正默然地等我。）

【如我预料得一般，她的声音是柔缓的，闪烁的目光透露出一丝怯弱，在她低声的解释中逐渐丰满起一个秀弱女子的身影。世人大多推崇经霜弥茂的松柏之质，但谁能对望秋而落的蒲柳之姿无动于衷呢。】
【更何况，在她的眼神里，我看到挺直背脊的自己。当我含笑低眸睇向她时，似乎同与其他人时并无差异，仍旧不疾不徐，从容淡定。但唯有自个儿清楚，在相似的泰然背后的迥异。她同这场雨一道不期而至，将身躯中的疲惫揉散消弭，清新的雨珠流向四肢百骸，化解了每一分惴惴不安，消除了紧绷感。是而我可以闲适地任由目光流连她的周身，驻留她的娇容，这一切无须算计，任由本性，更不会患得患失，惴惴不安。在她面前，我将是永远尊贵的爱新觉罗。】
好巧，我今日也是。
【听完她话，只淡淡一笑，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下她的衣着，又望了一眼她身后两手空空，却毫无知觉的侍女。在心中不由感慨:这世上竟有如此愚蠢的奴才，也竟有如此心善的主子。倘若是在紫禁城，这奴才早该被发落了。这样想着，又不禁怜惜起眼前人，再将目光落到她身上，声音和缓。】
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了，你没有伞可怎么办才好。

（好巧，生命如一串佛珠，由无数个玄妙的巧合缔结而成，然而我总想提住命运的丝线，操纵它由机缘开始，走进某一个我所向往的必然。我不相信人在未来面前是无能为力、注定逆来顺受的。他也许即是机缘——仅偶然的初见，便想这些，委实太早了，好在神明金身被红漆封住嘴唇，不会问：信女啊，你雨水中恭敬叩谒，只为纯孝的声名吗？你耐着心，与这英隽无俦的少年说话，只为期望他像另一个叩德卫织，成为菟丝攀缘的龙眼树吗？）
（一颔首，仿佛是因偶合而微笑，仿佛共他同舟，摇过涨水的禅河。）
礼佛者都带着心愿而来。
（怎么办呢，我分明已走过曲折的山路，裙裾的井天蓝色已深了，眼下问我怎么办才好，亦无关紧要罢。半仰着纤而长的颈，眼珠如极静谧的、雨滴梧桐的秋夜，安然回道，却又像一页被风翻开的白宣，在等他的落笔、他的答案。）
不要紧，我在檐下等一会儿，雨总会停的。
（京华天旱，无有缠绵的梅雨季，那时无尽的雨洇进棉麻的经纬、榫卯的相连，洇进一行行墨迹里，再从每一个罅隙长出霉斑，如今我对吉安的回忆，也须雨水里苏生。他没有见过晴不了的天，也没有穿过干不透的衣裳，是么。）
您的袖口湿了。

那么你呢，只为求长辈平安吗？
【被她的话触动到心上某一弦，轻轻喟叹一声。我也求的是长辈平安，但我的亲眷并不需要供奉的这盏灯。在紫禁城中，多的是人替汉阿玛祈福，还有我的额娘——我想她未必看得上神明的襄助，她自己就能走出一条康庄大道，何必还需要这些锦上添花的把戏。那么，我究竟是为何而来呢，这是来自心底深深的叹息。由她不经意的话漫延出一股迷茫。我问自己，你的心愿是什么呢。就如同那日给额娘的贺仪，挖空心思、费尽手段，所想得到的无非是她的首肯。想听她抬眸冲我一笑，点点雪颔，对我说一句“克兴额是极好的孩子。”这样的心愿并不特别，却难得。】
【觉察到自己的失神，旋即灵台清明，将心思移回刻下。油纸伞还握在手中，像一方坚毅的华盖，替我与她遮蔽了风雨如晦。这份遮蔽是我赐给她的，让她得以仰仗，得以依赖。假使下一刻便有千钧雷霆袭来，她也只能依靠于我。她不曾见过幼时被惊雷吓住的孩童，更不会有机会得见雨夜中独自一人怅然走在御花园中的小少年。盖因如此，我才能强势得将伞塞进她的柔荑中】
怎能让漫天风雨惊扰了佳人，这伞就留给你吧。
【而后脚步轻快地越下台阶，走了几步后倏然顿住，湿滑的细雨打在面上，不让人觉得厌烦，只觉得旖旎。我抬起头，对着台阶上的她舒朗一笑，不同于坤宁宫中的刻意，无比快活地扬声道。】
三日后同一时辰，香山脚下，我来取伞。

那么你呢，只为求长辈平安吗？
【被她的话触动到心上某一弦，轻轻喟叹一声。我也求的是长辈平安，但我的亲眷并不需要供奉的这盏灯。在紫禁城中，多的是人替汉阿玛祈福，还有我的额娘——我想她未必看得上神明的襄助，她自己就能走出一条康庄大道，何必还需要这些锦上添花的把戏。那么，我究竟是为何而来呢，这是来自心底深深的叹息。由她不经意的话漫延出一股迷茫。我问自己，你的心愿是什么呢。就如同那日给额娘的贺仪，挖空心思、费尽手段，所想得到的无非是她的首肯。想听她抬眸冲我一笑，点点雪颔，对我说一句“克兴额是极好的孩子。”这样的心愿并不特别，却难得。】
【觉察到自己的失神，旋即灵台清明，将心思移回刻下。油纸伞还握在手中，像一方坚毅的华盖，替我与她遮蔽了风雨如晦。这份遮蔽是我赐给她的，让她得以仰仗，得以依赖。假使下一刻便有千钧雷霆袭来，她也只能依靠于我。她不曾见过幼时被惊雷吓住的孩童，更不会有机会得见雨夜中独自一人怅然走在御花园中的小少年。盖因如此，我才能强势得将伞塞进她的柔荑中】
怎能让漫天风雨惊扰了佳人，这伞就留给你吧。
【而后脚步轻快地越下台阶，走了几步后倏然顿住，湿滑的细雨打在面上，不让人觉得厌烦，只觉得旖旎。我抬起头，对着台阶上的她舒朗一笑，不同于坤宁宫中的刻意，无比快活地扬声道。】
三日后同一时辰，香山脚下，我来取伞。

（我们即将滑向交浅而言深的陷阱。不骗你的，我的生身父母俱已亡故，棺椁一新一旧，并肩埋进开梨花的山坡，至于元冲公主夫妇，我并未能有运气做他们血脉相连的女儿，天潢贵胄何须我祈求平安呢？我的愿望，假如说出口，就不会灵验。人们垂爱仙娥怀抱的白兔、长随使君的花鹿，却不想听到它们也想偷盗灵药，也想登仙长生。）
（但默认无趣，人还有一桩恶习，是既歌颂忠孝，心里又不肯囿于法条。最好的谎言永远半真半假，微摇了摇头，最后一滴水珠钻进秋衫里，没有说下去了。）
公子。（就留待下一次相遇吧。手指交错的一瞬，讶然唤一声，伞已在掌中了，为从雨中庇护他，余光里那体面的小厮何其尽心，伞如此大、如此厚重，须拥着茉莉，双手握稳，木柄上体温犹在。）
（骤然转身，他已在数级台阶之外，予我仿佛云霁日出的一笑，雨更疾，落在他华贵的衣袍上，也叩响伞面，代替此刻应有的、隆隆的、雷霆般的心跳。我追不上他，便一直望着，用漉漉的目色，直到他消失在转角一棵柏树的投影下。）
快进来吧。（对舟绿说，请她共享这不义的收获，轻别过一绺发，耳廓莹白，很冠冕堂皇地，预告了三日后的相会。）等到还伞时，再好好道谢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