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然不会

（荷锄行游菜畦、禾甽间，并不能明晰辨清一株青秧、一颗蔓草、一束稂莠。适才捉来一巾帕，揩净细而轻的尘埃——帝姬的裙裾必定清洁，万物不得近身，裙摆处本就托生淤泥的菡萏亦不该思莼鲈、正丘首。）
（这样轻巧的步履声，谁来了？是时轻抬眼，兰襟跟着舒展。向饱受眷歆的x公主轻唤，先是重复绢绸拂尘的步骤，为她开辟一方，继而扬眉道）
绛生，快些来坐。

（圆明园的风好甜，我从吹面不寒的轻拂间，嗅出竹笋对雨水的向往、蘑菇撑起小伞的奋勉，和黄南瓜要变得沉甸甸的宏愿。它们悄然潜入青芽与泥土间，被西瓜虫驮着，爬上我的窗台。）
（对不知“生计”为何物的小女孩而言，农庄是另一处斑斓的游乐园。自在地踩着田垄，呀，经人一唤，两只小手贴住裙侧，头微垂下来，像被咒语定成静止的木偶人，再牵动吊线，慢慢挪过去。）
五姐姐。（铁器在她柔软的丝绢旁扎眼，轻识读道。）这是锄头。

（她好小——海藻似的青丝挽成小小的发髻，衬得用以点缀一片玄青色的珍珠大得出奇。这样的判词或许来源于幼妹的终日缄默，但这样的缄默与克疆又很不同。克疆像一枚黯淡星云周遭的月亮，只消抬眼即可窥见，但绛生却像檐牙下一串湛青风铃，风起时才能闻见响静。）
（重新收束漫漶的神思，示以绛生耕种王国的忠臣。）这是锄头。龚嬷嬷特意制的袖珍版，不似寻常农夫肩头的那样沉重。（轻顿）要不要试试，扛一下？
（但她那样小，能负荷这样的重物么？）

嗯。（我知道锄头的沉重，就在刚刚，日光还徘徊在篱笆之外时，曾试图归还一把偶然被“遗失”的耕具，可是憋红小脸、握痛双手，也只能将它拖行至不周山一样巍峨的院墙。）
（而现下，在姐姐轻柔的鼓励下重振旗鼓，先飞快地瞥她一眼，国朝的公主闲坐乡野间，光仿佛从她的身体里来，漫入幼苗的根与叶，再跳下竹凳，学着穿麻布的陌生人，掌心在裙上蹭一蹭，扛起锄头的刹那，不觉低低一声。）嘿！
（往后一仰，却旋即站稳了，晶亮的眼投向她。）姐姐！

（漫沾一颗土块的锄头从前叫屈，道原本农夫稼穑工具本不该用以軿阗觉罗的玩具，慨叹道己身好似青蝇污璧、明镜容尘。不必如此委屈，农夫稼穑、公主挥锄以穟穟，左右是人使器具，它皆不由己、总要被控制，何故委屈至此？）
（端看刻下，立定的绛生公主无不端肃。再没有谁将庄稼事视为顽笑，汗父的女儿深知公私仓廪俱丰实的道理，怎么敢随心所欲）
（四目相对间，先是鼓励她的新鲜尝试，再娓娓诱导道）我们需得刨个坑吧？再然后撒下种子、再浇些水、再施些肥、再……总会有收获的一日。

（再……我也接不上来了，离成为一位老练的农夫，还有太长的路要走，至少耗费一千个朝夕、和十个季节。圆明园告诉她的孩子们不要心急，这才是此行惟一的目的：在完全懂得自然轮转运作的奥秘前，先对熏风敞开一颗心，先学会去爱。）
（依言走向田地，一点点蹒跚，一点点笨拙，锄子落进松软的泥里，刨开一个豁口。）
嗯……（要征询她的意见，虽然种子还不知在何方，静静地蛰伏。）姐姐，我们种点什么呢？

（效学抱黛轩的母亲，殷殷切切，但很显然，年轻若蓬春的公主并无经验可供借鉴，唯有一点丹衷）
绛生妹妹，你喜欢什么？我前几日听我母亲道南稻北粟，恐怕我们种不得水稻。啊呀，种花？（觉罗的子民们不以食花为生，除却彩云之南的黎庶，母亲说那里的人们舂玫瑰做饼，但我想惜花者会痛哭的吧？）
不要种花了，种些土豆好不好，听闻土豆极易生长。（又一想）埋几块土豆便能发芽，不必日日看顾。

（只认得御园中铁剪子铰除杂枝的花、浓荫遮住小亭子的高树，识得矮牵牛、爬山虎和狗尾巴草，还有呢，则是与五花肉煮熟的白菜、共白米紫米一锅的红豆、热得要吹一吹的紫茄子 ，把它们放归土地，我们将在春天的原野里迷茫地失散。）
嗯……（喜欢西瓜、蜂蜜还有牛乳！没有说，把土坑小心地挖圆，眼巴巴，满眼信任去看她，见多识广的令公主。）
好呀。（欣然赞成，微笑出一对土豆的凹陷。）土豆上会长出小土豆吗？（就像蜘蛛背着它的女儿。

（母亲还讲，种一朵花、培一棵树与养一位金闺淑女无有半分差别，俱需要丰沛的水分与知识浇灌，还有无限的爱意。今时我要做小小母亲吗，可是归宫日近，即刻便要同躬亲栽植的禾苗分暌，但是蚯蚓、蟋蟀与蝴蝶，会像保母照看，这便令我的焦虑消弭一点点，朝露似的一点。）
会呀，会的！（笃定地应答。偕同幼妹，去寻嬷嬷找来几块切得整齐、尚且粘手的破碎土豆，一人一个小陶碗，再度蹲下去）
明年皇阿玛还会带我们来圆明园吗？届时绛生挖的坑会长出联结的土豆藤蔓，不会像如今一般空空荡荡啦。

（陶碗中抓出一块土豆，慢慢地，端端正正地放入小坑中央，再像她一样，盖上小山般的一抔土。埋葬对人类而言象征终结，却是土豆新的开端，死与生就在微微潮湿的泥土中相逢，万物在永恒的黑暗与温暖里轮回。汗父会吗？坚定得像在祈祷。）
会的。（认真埋下希望，泥块黏在脏兮兮的手上，不必拉钩，我和她约定。）明年我们再来挖土豆吧。
（今夜我的梦里，会有参天的土豆，我和五姐姐坐在云织的白马鞍上，看春风呼啦啦跑过麦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