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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亦然·never change】【原创】===思无邪系列===绿兮衣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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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宫主搂住他腰,声音里有浓重的鼻音:“你还记得南宫老夫人过世前那两个月么?南宫和他爹到处寻医问药,睡不安枕,反而是老夫人自己更豁达些,要他们活着的人往后也一定好好活。南宫后来跟我说,他祖母过世后那几个月,他觉得头顶的天一下子就塌了,整个人都提不起力气,好像背上最要紧的那根脊梁骨突然就被人抽走了。可到头来,活着的人还是要好好活。”
深夜里沉默半晌,虹少侠才说:“天底下有很多感情,孙儿对祖母是一种,我对你是另一种。”
蓝宫主低声道:“可我没老夫人勇敢,也没有她坦然。你说等我们老了,是不是就和老夫人一样,对这桩事不那么害怕了?虹猫,到时候你能告诉我么?”
虹少侠猛然一震,就要低头看她,可她紧紧抱住他腰,不让他动弹:“有你陪着我一起,这么多年,我一直很安心,什么也没真正怕过。可人生在世,总有些事不能陪的。如果北巫之战你真的没能从滦平回来,一定也希望我活成星回节上那个在篝火边跳舞的老夫人,而不是话本里那些千篇一律的殉情故事,是不是?”
漆黑的冬夜里,连被褥也冰凉,彼此的体温就像是漫无边际的雪原上唯一一点可以依靠的火光。虹少侠没再说话,她却终于流下泪来:“近来我总是想,要是我们俩有个孩子就好了。有孩子的话,将来无论如何,至少能有个人在世上陪你。”
他亦流泪,泪珠滚烫,一滴滴落在她顶心上:“孩子也不行。谁都不行。我会很难过,往后余生会一直这么难过。”
她依偎在他怀里,声音比虹少侠记忆里任何一次都要温柔:“那我们交换,好不好?我不害怕了,你也不难过,我们都好好的,看新的一年能不能更好一点,好不好?”
窗外风声萧萧,渐渐消弭了那些不为人知的夜话,独自去往不再遥远的黎明。


IP属地:湖南18楼2023-02-03 2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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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元节过后,她身子骨好像好了一些,他花在下山求药上的功夫也少得多了,天气晴好的时候甚至和她一起去了趟西海峰林,在那里住了好些时候。
    神医还是常来,总带着各种各样的药方。偶尔下针太疼,她还没说话,他就先摇摇头,示意神医换一种法子。月亮阴晴圆缺,时节缓慢更迭,日子一天天过去。
    她开始掉头发,起初是几根几根,后来是一把一把,瞧来难免触目惊心。她常常把它们偷藏起来,他也就恍若不觉,隔天搓洗她长发的时候下手愈发轻柔,动作温存无比。
    很快就到了三月,初一是蓝宫主的生辰。
    前天她喝了极苦的药,一夜都睡得很沉,等到睁眼的时候,天色已经亮透了。阳光铺进窗口,捎来一缕微风,有个衣着鲜亮的粉衣男人在她床前打瞌睡,手边枕着厚厚一摞医书。
    蓝宫主怔怔盯着他看。这人打小好穿素净的白衣,对这等娇艳颜色向来避之不及,除了新婚蜜月在云南哄她那次,就只有在她上一个本命年的生辰宴上穿过一回。那会儿他们夫妇俩胆大包天,联手跟奔莎夫妻两个掷骰子,到头来毫不意外,输得一塌糊涂;他身为一家之主,只好愿赌服输,不得已当着剑友的面披衣上身。
    在座都是亲朋好友,玩笑起来便也肆无忌惮。彼时她笑得前仰后合,和剑友们一起乐了好些日子,南宫甚至还子承父业,偷偷在桌子底下描了幅工笔肖像,委实是促狭到了极点。
    虹少侠虽然心胸开阔,却也有些抹不开脸,回屋就把衣裳脱了,扔进箱底,放狠话说这辈子再也不穿了。她见他真恼了,赶紧抱住他胳膊,一晚上连哄带骗,终于哄得他松口说,好好好,穿穿穿,等你下一个本命年总行了吧?
    如今他两鬓微霜,被鲜亮的粉光一衬,眼下那一圈乌青愈发难以遮掩。蓝宫主鼻子一酸,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抚过他的鬓角,像最温柔的春风拂过老树的枝头。


    IP属地:湖南19楼2023-02-03 2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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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虹少侠也睁开眼睛,蓝宫主已经坐起了身,在菱花镜前梳妆。从镜子里发现他醒了,她惊喜极了,回头指指深深浅浅散落一床的红粉裙子,高高兴兴地问他:“挑一件最好看的,我和你一起穿,好不好?”
      哪怕生病之前,蓝宫主也不常穿这样娇艳的颜色。如今她唇色发绀,肌肤和长发也失却了大半光泽,可她并不避讳,也不消沉,照样悉心妆饰。他也神色如常,照样替她拢住散落的长发,递过叮当的钗环,画出一笔并不完美的眉妆。
      两个人穿戴整齐,一起吃过疏影精心准备的早饭,然后趁着神医还没来的功夫驾走一辆马车,偷偷下了趟山。像刚成亲时一样,虹少侠自告奋勇做了车夫,蓝宫主则掀开帷幔,一面四下张望,一面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谈天。
      两个人在山下的集市尽兴逛了一轮,一直到晌午都过了才跑去同心粥铺,光明正大地要了一碗粥喝。
      二人新婚时收的银钱早两年就花得差不多了,可来来往往的夫妻路过这里,往往慕名来喝一碗粥,然后慷慨解囊,出钱出力,图个和长虹冰魄一般永结同心的好彩头。是以它这些年不仅收支平衡,甚至还有些微薄的盈余,用以资助山下大大小小的说书先生。
      江湖代有才人出,十几年过去,山下最当红的故事早已换过一轮又一轮。可太平年月的故事再如何跌宕,总归缺了点什么,是以每隔一段时间,总有说书人旧事重提,讲一讲二十年前七剑合璧的故事。


      IP属地:湖南20楼2023-02-03 2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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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当这时候,路过的孩子们便抢着说:“知道知道,长虹冰魄夫妻俩就住在天门山上呢,过着神仙一样快活的日子!”
        虹蓝两人喝完了粥,也便趁入夜之前,过来听上一折。听到精彩处,她忍不住戳戳他胳膊,俨然和十几年前一样勤学好问,热衷于给说书人拆台:“长虹剑主出生的时候,西海峰林当真有彩虹满天么?”
        “我又不是麒麟。”他也和从前一样严谨治学,摇了摇头,在台下悄声道,“那冰魄剑主出生的时候呢,难不成真有灵芝遍地?”
        “嗯嗯!”不料蓝宫主一本正经地点头,“那当然啦!她可是玉兔仙子的后人,诞辰之日没点祥瑞怎么行?”
        虹少侠哭笑不得,刮一刮她鼻子,顺手将她的披风紧了紧。正巧说书人醒目一拍,道过了下回分解,听众们纷纷散去,孩子们却意犹未尽;有耳尖的听见他俩谈话,一窝蜂围上前来,缠着两人说一说七剑的故事。
        蓝宫主眨眨眼睛,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七剑之首没见过,他那位姓南宫的朋友倒是见过几回,年轻时也是位英雄人物。”
        “可惜这些年宵夜吃得多了,难免中年发福。”虹少侠一本正经地补充道,“如今每天早起扎马步来着。”
        两个人一唱一和,骗得孩子们信以为真,说书人也将信将疑。千里之外的南宫风评被害,这两个罪魁祸首却在桌底下悄悄勾一勾手,不为人知地相视一笑。


        IP属地:湖南21楼2023-02-03 2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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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叁>
          这一趟回去之后,蓝宫主的身子骨愈发虚弱。起初尚且还能在宫里走走,等满池荷花无可挽回地走向凋谢的时候,她也终于支撑不住,就此缠绵病榻,再也没能下床。
          虹少侠没日没夜地守在床前,端茶送水,擦身喂饭,一概亲力亲为;神医则没日没夜地守在药庐,反反复复地试药。
          蓝宫主生病以来,五湖四海最有名望、也最有天分的郎中们一波又一波来到天门山。有的是奔着当世神医的邀请,有的是冲着蟾宫世家的名头,也有的是为了研习疑难杂症,可最多的却还是在口耳相传之间听得只言片语,闻说七剑之中有位功勋卓著的英雄病了,于是自发前来,一尽绵薄之力。
          橘井的会诊进行了一次又一次,可她的病既非旷世奇毒,也非罕见内伤,乃是生死关头无数次透支性命、从阎王手中硬生生夺回转机所累积而成的五脏衰竭。病情一望即知,从无转圜余地。
          七剑自是英雄,英雄也是凡人。数次合璧的反噬,吞下晶石的后患,两败俱伤的损害,不老泉水的侵蚀,还有这一路走来数不胜数的风霜雨雪、刀剑加身,都无可避免地在这副血肉之躯上留下了痕迹。
          久而久之,积劳成疾,终于无可逆转。
          郎中们怀揣希望而来,使尽浑身解数之后,终于都失望而归。到最后,依然只剩下神医一个人留在橘井,反反复复地试炼新的汤药。
          秋去冬来,蓝宫主的状况更糟了。虹少侠抱起她的时候,总觉得她轻得像是灵鸽遗落下一片的羽毛,叫他心生恐惧,时时夜不能寐。


          IP属地:湖南22楼2023-02-03 2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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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医开来的药越来越苦,蓝宫主喝药时的脸色也越来越苦。那天虹少侠照例煎好了药,端起碗的时候鬼使神差,低头抿了一口,然后苦得浑身都颤了一颤。他在北风中站了好一会儿,终于翻手,偷偷倒掉了碗里的药,然后若无其事地回去告诉她说,今天药材不够,咱们不喝药了。
            她开心得有些不可置信,拉着他的衣角小声说:“可神医……”
            “神医那头我来说。”他小心翼翼地给她掖好被角,柔声问,“今天想做什么?”
            她歪头想了想:“看看我们的传人练剑吧。”
            冰魄流派的下一代传人是蓝宫主四年前就择定好了的。是个根骨极佳的小姑娘,聪明刻苦,打小就爱看疏影姑姑练剑,趴在演武场的栏杆上一看就是好几个时辰,胖乎乎的小手跟着比划,从来不知疲累。
            但蓝宫主最终选中她,还是因为那年考校前夜,即将上场的宫人们星夜习剑,有一个内息突然岔了路子,险些走火入魔。
            紧要关头,这个八岁的小姑娘临危不乱,举起佩剑,勉力与师姐过招,剑尖始终朝下。匆忙赶来的蓝宫主挥剑之时,在那柄粗糙的木剑上窥见了似曾相识的剑意。
            人或许会说谎,剑意却永远不会。蓝宫主观察了足足一年,终于领她入门,手把手教她内功根基,授她冰魄剑法。
            教到第五式时,蓝宫主终于拿不动剑了,于是后来的传授便都由她口述,虹少侠代劳。好在小姑娘天资过人,一点即透,小小年纪便已学成七式,几与蓝宫主年少时相仿。
            阳光泼洒而下,初初长成的少女在今夕阁外奋力舞剑,力求一招一式做到最好,好叫宫主宽心。蓝宫主看着看着,不由自主露出笑意:“我们教的徒儿不错。”
            虹少侠也笑:“意料之中。”


            IP属地:湖南23楼2023-02-03 2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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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流光飘忽不相待,一年中最冷的时候很快就到了。蓝宫主四肢浮肿得愈发厉害,即便神医亲自出马,扎针时也很难一下找到穴位,喝下去的药越来越多,可效力却越来越小。终于有一日,她疼得实在难受,忍不住往床里躲了躲,呜咽着喊了一声疼。
              神医一愣,一颗心痛如刀绞。他抓着三枚金针,咬了咬牙,柔声细语地上前哄她,说再试试吧,再试试好不好?我还有法子没试呢,我一定还有法子的!
              虹少侠在一旁轻轻搂过她,把脸和眼泪都埋进她发丝里。他吸吸鼻子,听见她用胆怯而试探的口吻,很小声地在他耳边问:“虹猫,我们能不能不扎了?”
              他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说好,我们不扎了。
              神医愕然,猛地跨上前一步,还要再说,却见虹少侠悲不自胜,缓缓朝他摇了摇头。
              神医如遭雷击,下意识还想再说,岂料他神情悲戚,再度摇了摇头。
              他说:“听她的,不扎啦。”
              翌日,虹少侠和疏影亲自送神医和南星下山,四个人在凛冽的北风里相对垂泪。虹少侠送到门口,缓缓站定,朝神医一揖到底,还没起身就被神医一把抱住了。
              两个男人手掌沉重,互相按住对方的脊背,谁也没有多说一个字。
              老友们来了又去,这一年除夕却是他们夫妻两个一起过的。
              今夕楼里烧得极为暖和,热烘烘的火光将彼此苍白消瘦的脸庞都映出了一点红润的光泽。她大多数时间都在昏睡,醒来的时候两个人便说些闲话,她给他讲爹娘的糗事,他给她念新出的话本。


              IP属地:湖南24楼2023-02-03 2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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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年也奇怪,冬天都快过完了,仍然不见雪。她胃口越来越差,已经不大能吃得下东西,立春那天早上却破天荒想喝粥。
                疏影一头扎进了嚼月馆,蓝宫主则在虹少侠的搀扶下坐起身来。她吃力地靠在床头,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你见过桃花雪么?”
                没等虹少侠说话,她又说:“我昨晚做了梦,说今天会下雪。”
                虹少侠给她喂了大半碗热粥,又依照她的指引,换上了衣柜里最挺括的一身白衣。她也久违地披上了外衫,衣裙上身,显然比从前宽松多了,鹅黄的裙角在他背后轻轻飘荡。
                在几乎五个月不曾下床之后,他终于背起她,去了他们第一次练剑的桃林,两个人在含苞待放的林子里相互依偎,等花开,等雪来。
                飞虹心法无声地运转,他像往常一样,将她的双手捂在自己毛茸茸的衣袋里。头顶的桃花开了两朵,雪却一直没落下来,眼看她快要睡着了,他便轻轻摇摇她手:“你还记得我今年的生辰礼物么?卖关子卖到现在,你还没告诉我到底是什么呢。”
                她一下子睁开眼睛,凝神望着他:“那,我要是说骗你的,我什么也没准备,你会生气吗?”
                他摇摇头。
                她便笑了起来:“男人怎么这么好骗啊?说什么都信。”她伸过手,也刮刮他鼻子,“我早就准备好啦,埋在宫里一个很深很远的角落里。你将来多找找,多等等,自然就能找到了。”
                前几日她起身说话都十分吃力,此时此刻却神采动人,从未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晶亮的光彩。
                他点点头,想了想,又问:“要等多久?”
                “我也不知道。反正你慢慢找。要是找不到,我就生气啦。”
                “好。”他又点点头,轻轻蹭一蹭她鼻尖,“你每回真的生气,我都慌得不行。”
                “说得好像你没生过气似的。凶巴巴的,哪有半点平时的样子。”她轻声笑,“说起来,还记不记得你那一回发烧,咱们俩互相讲往事给对方听?”
                “记得。你讲的是我第一回表白,我讲的是我第一回亲你。”


                IP属地:湖南25楼2023-02-03 2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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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段唱词儿真好听。好听得我后来悄悄去说书摊上买了一册,翻来覆去念了好些日子。”她喃喃道,“地北天南蓬转,巫云楚雨丝牵……”
                  他轻声接她的话:“双鸽有灵,应识蟾宫旧院。”
                  “此后山长水阔……”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起初还应答如流,到最后她声音逐渐微弱,终于听不见了。
                  充沛的长虹真气依然源源不断地温暖着她的双手,他浑身却不知不觉,颤抖得不成样子。可他还是自顾自地将那本倒背如流的唱词说了下去,行云流水,毫无凝滞,一直等讲到那句两人真正定情的“天地虽大,不令君,一人往”,这才终于泪流满面。
                  虹猫偏过头,看到细小的雪花不知何时飘落起来,沾在她安静的眼睫上,好似睡着了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踉跄起身,抱起她原路折返,又将她轻轻放在他们同衾共枕了十二年的大床上。他弯下身,好好生生地给她掖好了被角,然后转身出门,在偌大的玉蟾宫里信马由缰走了一遭。
                  翌日太阳升起,昨夜春雪,了无痕迹。疏影在流岚阁外迎头撞见虹猫的时候,他一身白衣穿戴整齐,人却像被抽走了魂魄,目光游离,没有焦点。
                  疏影惊恐地发现,不过一夜之间,他头上竟丝丝缕缕地长出了白发,驳杂在原先的黑发之中,便如风霜吹满头。她心里蓦地涌上一个普天之下最为可怕的猜想,可怕得她两排牙齿都在“格格”打颤。疏影险些站立不稳,耳朵里全是尖锐的鸣叫,可这些鸣叫之外仍然有一个声音,穿透了一切嘈杂,却嘶哑得像是被一团又一团血棉絮堵住了喉咙:“疏影,之前准备好的那些,都拿出来用吧。”


                  IP属地:湖南26楼2023-02-03 2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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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宫接到这封举世震惊的讣告的时候,正值春寒料峭时分。
                    这年春天的第一场雪后,冰魄剑主蓝兔与世长辞。不同于各色话本里轰轰烈烈的勇救苍生、战死沙场,也不曾有起死回生、登仙化蝶的神话收尾,她在一个并不壮烈的春日里陷入长眠,死于五脏衰竭引起的油尽灯枯。
                    一代传奇,终于落幕。
                    南宫震惊得不敢置信,呆呆望着讣告上白纸黑字,忽然想起许多年前,他第一次跟着虹兄踏入玉蟾宫门。那也是一个树木葱茏的春天,他蹑手蹑脚地跟在虹兄身后,远远听见一串欢声笑语。一向沉稳的虹兄听见动静,立刻眉开眼笑,他循声望去,看见年纪尚轻、却早已盛名在外的玉蟾宫主穿一身桃红柳绿的春衫,和一众宫人围在一块儿踢毽子。大伙儿争先恐后,你来我往,发梢随过路的春风起落。
                    这样年轻鲜活的生命,连最动荡的风雨都没能让她凋零,怎么能摧折在这样来之不易的太平盛世里呢?
                    南宫连想都不敢想虹猫的神情,他用力摇了摇头,总觉得前方还有奇迹,这绝不能是玉蟾宫主的结局。他匆忙安排好门派事务,日夜兼程,策马南下。
                    动身赶往湘西的路上,南宫遇到许多面熟的脸孔,无一不带着痛惜和叹惋的神色。
                    有人说恩爱夫妻不到头,有人说月满则亏,天道忌全,也有人说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既是盖世无双的美人,又是补天柱地的名将,吝啬的老天爷如何肯高抬贵手,让这样的人物陪凡人一同老去呢?
                    等到了湖湘地界,神情悲戚的人便逐渐多了起来。见过她的,爱过她的,在冰魄庇佑下逃过一劫的,仰仗蟾宫出头而沉冤得雪的,乃至于落魄时吃过同心粥铺里一碗果腹粥的,都从四面八方纷纷赶来,想送她最后一程。
                    南宫被暗香引去今夕楼的时候,那位一向倨傲的居士挽起袖口,正在给虹猫洗头。满头乱发黑白斑驳,显然已经很久顾不上洗了,虹猫的脸孔藏匿其中,谁也看不真切。他照例穿一袭白衣,谈不上素净,只是分外寡淡。南宫从未发觉,这身白衣居然如此刺眼,让自己这个局外人看着看着,竟也两眼发疼。
                    半年前见面的时候,他还是通身整洁,一头乌发,唯有两鬓夹着几根银丝。南宫心里一沉,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他默不作声退出房门,终于转道去了灵堂。
                    疏影站在门前,换去了一身生机盎然的绿意,两眼红肿不堪,却还记得朝他点头致意。分明是最有希望的时节,这里却四处茫茫,门里隐有呜咽之声,和祖母过世时何其相似。南宫接过她递来的那三炷清香,热泪一下子涌上眼眶。


                    IP属地:湖南28楼2023-03-30 20: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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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来不可置信,这段时日竟然是南宫有生以来在玉蟾宫待得最久的一回。连端庄持重的暗香都被他撞见偷偷在灵堂背后和疏影抱头痛哭,一向大大咧咧的混世魔王也泣不成声,可虹猫从头到尾没有流泪,平静而庄重地招待了所有人。
                      葬礼不算隆重,但前来凭吊的人多不胜数,偌大的凭云厅竟然坐不下。等到真正下葬那日,连山脚下的村民也都来了,送葬的队伍排成长龙,人人麻衣肃穆,四野鸦雀无声,偶尔夹着一两声零星的抽泣。
                      老盟主操劳了大半辈子,早几年就已赋闲退休,居家养老。他如今年事已高,腿脚也不再利索,爬一趟阁楼都要喘上几喘,却还是不顾天门山高耸入云,也不顾孙辈连声劝阻,执意赶往湘西。他说新盟主年纪太轻,不浴血雨,未逢刀剑,未必清楚如何主持一个英雄的葬仪。
                      南宫心气浮躁,加之最烦人啰嗦,打小不爱听老盟主说话,有他在的场合常常溜之大吉,这一次却双手合十,深深朝这个满头白发的老人行了一礼。
                      冰魄剑主盛年辞世,不曾遗下儿女,本该由传人扶灵。可临出发时,她丈夫摇了摇头,从稚龄少女手中接过了灵位,一路三跪九叩,陪她走到了山路尽头,故土堆里。
                      棺椁逐渐被黄土掩埋的时候,南宫走在队伍中游,望着黑漆漆的棺木,忽然想:她生前是这样好看的姑娘,传世的画像固然不少,事迹和传说更是比比皆然,不论生死,千百年后总会有人传颂她的名字。可那个曾经在酒窖和他打趣的姑娘再也回不来了,无论爱她的人如何追索,再也没有人能看见她的笑容,听见她的声音,触碰到她温热的双手。
                      就像他这些年每一次和祖母说话,祖母都再也不会应答。
                      死亡原来是一场销声匿迹的告别。音容消散,笑貌模糊,骸骨融为山川,就连魂魄也不知归往何处。
                      如同晨星坠落谷底,群山夷为平地,远去的江河消弭所有的声息。
                      他鼻子一酸,泪水渐渐模糊了远处那个万人簇拥之下茕茕的影子。


                      IP属地:湖南29楼2023-03-30 20: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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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葬仪结束之后,凭吊的人们陆续离去,只剩下亲朋至交一道折返。几人默默无言,路过后山时却意外发现了疏影。
                        她从头到脚,一身雪白,正拎着一只铜壶,给满山满谷尚未开花的笑春风浇水。
                        虹猫垂眸,看了山下一眼,张了张口,却没说话。他行动迟缓,好像连三魂七魄都随着那场春雪一同化去了。
                        南宫当年曾为笑春风的种子上蹿下跳,出过好大一番力气,自然记得笑春风喜暖耐旱,根本不必在暮春时节浇水。他心里咯噔一下,心说疯一个就够了,不能再疯第二个了,疏影这么再浇下去,笑春风要是被涝死了可怎么办?!
                        他心中急切,正要开口,岂料这时,群山连绵之间忽然响起一阵悲鸣。
                        南宫心中疑惑,却发觉身旁的虹猫忽然轻轻颤抖起来。他应声抬头,只见一头庞然大物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山崖之上,仰天悲鸣不止。其时阳光普照,那东西似龙非龙,似鹿非鹿,一身极坚硬的红鳞,顶天立地的影子遥遥投在山壁之上。
                        南宫终于反应过来,喃喃道:“麒麟?”
                        他话音未落,那团火红色的影子仿佛也认出了他们,当即从山崖跃下,没入眼前的万千桃树丛中。虹猫不由自主,也跟着走了过去,只见麒麟面朝蓝兔埋骨之地,伏身屈膝,热泪滚滚而下。
                        原来英雄辞世,当有麒麟垂泪送别。
                        它是万寿无疆的神兽,也会为生老病死而悲伤么?
                        南宫心头又敬又痛,然而更让他吃惊的是,麒麟的泪水落地之后,原本孤零零的笑春风旁竟然冒出了一颗娇嫩的新芽。它抽枝拔节,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生根发芽,很快长到了半人来高——那居然是一株新生的梧桐。
                        ——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最长寿的梧桐将与桃林共生,我也始终在你身旁。
                        南宫呆呆站在春风里,眼看着虹猫愣神半晌,忽然胸膛震颤,露出一个杂糅了悲苦与欢欣的、百感交集的微笑来。
                        他没头没脑地说:“原来是这样的礼物。”
                        虹猫走上前去,屈膝跪地,紧紧搂住了麒麟,脸颊贴在它坚硬无比的鳞甲上。麒麟和二十年前一样,轻轻舔过他的发顶,凡人的眼泪和神兽一样,也簌簌落入泥土之中。


                        IP属地:湖南30楼2023-03-30 20: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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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肆>
                          一直撑到葬仪收尾,虹猫才终于病倒。
                          一场倒春寒轻而易举地击倒了当世内功第一的七剑之首,叫他风寒侵体,缠绵病榻,乃至久病不愈。剑友们皆知他悲痛过度,轮番想劝他宽心,却又无从开口。
                          他成日精神恹恹,在归鸿居里昏睡,一病就是两月。南宫生怕自己这位唯一的生死之交有个三长两短,也成日不敢离开,索性撇开一切杂务,在归蓬小筑里跟着住了俩月。
                          一晃春天过去,繁花落尽,满宫草木色泽渐深,炎炎夏日到来。虹猫的病仍无多少起色,直到有一天傍晚,早过及冠之礼的欢欢忽然来探病,手里还牵着奔莎家的女儿。绾晴已经长到垂髫年纪,乖乖跟在欢欢后头,听着他温声细语地跟虹猫说话:“干爹,阿晴想听您讲讲您和干娘的故事。”
                          病榻上的男人迟疑了一下,眼珠轻轻一转,视线往下偏移。绾晴心领神会,立即脆生生地接了句:“嗯嗯,阿晴想听!我娘常说,干娘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姑娘,虹叔叔讲她的故事给我们听,好不好啊?”
                          南宫远远站在门口,分外紧张,连大气也不敢出。夕阳照在虹猫脸上,掩去些微病容,却依旧毫无生气;就在这个关口,南宫奇迹般地看见他眼底跃起一点稍纵即逝的光亮。然后他吃力地垂下手,摸了摸绾晴的额发,沙哑地问:“想听哪一段?”
                          从此,欢欢和绾晴也在玉蟾宫住了下来。每日巳时,兄妹两个都会准时前来,一高一矮坐在病榻前,听虹猫讲他们从前的故事。
                          日复一日,事无巨细,他从玉蟾初见讲到雨夜相拥,从生辰赠礼讲到戏文定情,从流云阁轶事讲到凤凰岛求亲,再讲到那场举世闻名的婚仪,讲到婚后那些千山万水的形影相随。有些细节他也会略过不讲,每到这时候,欢欢就会借口肚子饿了,打发绾晴出去找点心吃,然后红着脸央他继续说下去。


                          IP属地:湖南31楼2023-03-30 20: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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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不是桩桩件件都能记起来,但回忆的过程显然是温柔和快乐的,温柔到可以慰藉痛苦,快乐到可以支柱精神。欢欢看着干爹的脸色一天天好起来,总忍不住这么想。
                            绾晴正在习字,常常一笔一划地将虹猫说的新鲜事儿都记下来,再举起自己稚嫩的习作给他看。他也常常不由自主伸出手,粗糙的指腹轻轻抚过纸上的勾画,就像抚过岁月的留痕。
                            不止孩子们想听,门外也常有不速之客。
                            南宫几乎每日都不请自来,终于有一次在门外撞见了另一个人。那人轻功卓绝,放眼天下都少有敌手,按说踪迹绝不能被自己察觉,可那天也不知为何,这位青光剑主一时恍惚,竟然和他迎头撞作了一团。
                            两个人都忍痛不敢呼喊,只好各自捂住了各自的脑袋,任凭窗外红叶染霜,落木萧萧而下。
                            等到了北风徘徊,天气肃清,再漫长的过往也终于讲到了尾声。有一天南宫进门,见虹猫不在房中,大惊失色,冲出归鸿居满宫找人,最后却在用作演武场的云破处看见了他。
                            他披着一身单薄的白衣,脸上尤有病容,声音里却总算有了些力气:“是学到仙人指路吧?练来我看。”
                            南宫浑身一震,扭过头去,见少女脸上仍有悲意,却依言拔剑出鞘,举起三尺青锋。雪亮的剑光一闪而过,在空中划出一道极熟悉的长弧。
                            这场病缠绵数月,终于彻底好转,南宫便也终于放下了心,和两个小家伙一道下山。临行前虹猫将他们送到门口,摸了摸欢欢的脑袋,轻声道:“帮我谢谢跳叔。”
                            南宫再一次见到虹猫,是在蓝宫主过世三年之后,老盟主的葬仪上。
                            动身前南宫就知道,虹猫一定会来。就算撇开老盟主三次登门玉蟾宫的情谊,虹猫也不能不走这一趟,因为不论敌友,他们在这个世上熟识的人都越来越少了。


                            IP属地:湖南32楼2023-03-30 20: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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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将近三年未曾谋面,但南宫还是常从五花八门的地方听说老友的消息:
                              譬如说他又恢复了晨起练剑的习惯,教导那位冰魄流派的传人时异常严苛,连带着其他习武的宫人也一并受他训诲,玉蟾武学进步飞速,阖宫上下都对他又敬又怕——哦,也许掌剑的疏影除外。这两人从前不大对付,如今却再也难得看见争执,碰面时偶尔谈谈天气冷暖,门前同置三柱清香,疏影泡茶时甚至还会单独留出一壶,嘱人给归鸿居送去;
                              譬如说他每日除了这桩传道授业的正事,大多数功夫都花在了后山。漫山遍野的梧桐在他的精心饲弄下愈发茁壮,生气勃勃,几乎比相与共生的笑春风还高;
                              再譬如说,这几年他好像连鱼也不爱吃了,今夕楼后院鱼塘里的鱼儿们一条也没少,通通幸免于难,暗香还不止一次看见他蹲在岸边,一面喂食,一面自顾自地跟它们说话。
                              如今异地重逢,五剑将虹猫簇拥在最中间,大奔将还未满周岁的小儿子抱到他跟前,他则有些手足无措,小心翼翼伸手去接。
                              两年功夫,他清瘦许多,唯有腰背坚硬,不肯弯折。再细看,只见他袖袍愈发宽大,两鬓斑白更甚,让南宫没来由地想起后山那些寒冬之后经霜不倒的青松——苍老和萧瑟是真,奋力不肯凋零也是真。
                              南宫想起当年同困塞北时他也是一般消瘦,又想起蓝兔在时他到处显摆,得意洋洋地领自己去看他那间独一无二的归鸿居,路上碰见姑姑严厉,常出面给宫人们打圆场,婚后一度发福到腰带都不大系得住,鼻子不由有些发酸。
                              他缓步走上前去,举手抱了抱拳,舌尖几经辗转,终于吐出这个熟悉的名字:“虹兄。”
                              南宫没能抢得过五剑,于是虹猫这几日都与剑友同屋,住在他房间的隔壁。他本想等吊唁结束之后拉虹猫狂歌痛饮,好好醉上一场,可没有想到的是,葬仪还没开始,席间便出了一桩变故。
                              老盟主谢世时年满八十,在江湖人中已算少见,委实称得上是一场喜丧。是以比起悲声大作,安阳城里反而是热闹居多,葬仪前夜更有声势隆重的宴会,昭彰老盟主在任时的功绩;继任的新盟主更是请来全江湖最负盛名的歌者,要在宴会开场奏唱一曲。
                              少女正当韶龄,粉裙曳地,抱琴款款而来。
                              她抬起脸时,南宫脑瓜子“嗡”的一声,手上的茶杯一个不稳,“哐”地一下磕在他门牙上。
                              隔壁居士猛地一下站了起来,奔雷剑主发出一声闷雷似的哼叫,想来是被紫云剑主狠狠踩了一脚。神医揉了揉眼,终于忍不住喃喃:“……太像了。”
                              来人眉眼之间,竟有六七分肖似二十年前的蓝兔。


                              IP属地:湖南33楼2023-03-30 20: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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