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江两岸河水已成悬剑，若是炸毁，黄浆混着泥沙汹涌而下，青苗霎时淹没，连带着屋田房舍，皆是一片残垣。两岸的百姓虽以迁居，奈何本就是仓促决定，便是能接收，各县也安置不了多少人。更何况狐死首丘，故土难离。】
【此际无言，一则是毁堤泄洪本是由我而题，两害相权，纵然取其轻，于两县每一人而言皆是毁家之难。二则是自己虽冷心冷情，可哀嚎之声遍地，纵然在硬心肠，也难开解。眼见着二人并肩而行，走至岔路，先一步给他指了路。】
这边。

[民|| 生之艰，非亲临其境，亲眼所见，无以感同身受，一路行来，举目尽是饥民，老幼撕心裂肺的呼号之声，振聋发聩。]
[靴底踩着污浊的软泥，脸色愈沉，顺着裴明夷所指望去，岔路分两侧，一条去往江边，一条通向内岸，风将一阵阵悲号送回，不知前路还有什么等着。只稍迟疑，袍角便被一双干如朽竹的手攥，不得不停步回望，地上匍匐着衣衫褴褛的老妪，浑浊的双目中满是乞求，竭力用自己听不明白的吴腔泣诉着。]
[那一刻，恻隐之心如山压卵，喉间一滚，开口道]
等等。

【夹岸皆是哀嚎，哭声遍野。虽有悲悯之意，只是本就迁居，哭的也不过是自己荒芜的家园土地。正想说些什么，一不留神见承宵已是动了恻隐之心。漠然看着他哀戚之色，回首扫了一眼。好极，只带了三五杂吏。】
眼下你给她任何东西，她都保不住，甚或连累她身家性命。
【眼下的稚童老妪哀哀切切，旁边的人已然满是贪念。莫说是接济一二，眼下便是给她半个饼子，怕是转手都能让人掏出来。人性不可查，人心不可测。踩着淤泥里的碎石，将将站稳。】
我能调动的人手有限，不若多筹些粮米设粥棚，还能多分她一碗粥米。

[视线与那老妇短暂交汇，移开眼看向他处，四顾疮痍满目，明白他所言，俱是实情，年富力壮的流民之群，若生歹念，与匪无异，救她，也是害她。]
[此时，缄口不言即等同于默许，任由侍从上前，代劳自己不忍之行，几乎未用多大力气，便将那双颤巍纠缠的手干脆利落地捋下，在妇人的声嘶力竭中，怀负见死不救之恸，决然抽身。]
[并肩走出数十步后，离开了人群的眈眈注视，松下一口气，沉声低叹]
她也撑不到粥棚搭上的那一日。

撑不到就是她命该如此。
【大约是出言冷漠，扫了一眼身后的差役，打发他去再叫些人来。每逢大事，老弱妇孺是头一个过不去。生死有命，岂因人力可抗。况且今日之祸既有天灾又有人祸，更难保全。】
与其给她活路，她更想儿孙留一条活路。【只剩下几个差役，打头的半抽刀走在前头，震慑着一众饥民。倒也不算是绝境，周遭之人也是颇有忌惮，来叩首求恩赏的，也有跑过来拉着儿女求卖的。】
江南的总商们能吐出这些银米已是不易，怕也是支撑不了多久

[从裴明夷置身事外的口吻，或也能看出些端倪，商人习气唯利是图，倚靠总商全然不治根本，而汛期将临，眼下如此情形，加紧征丁固筑堤线，成算亦很渺茫，兴亡皆苦百姓]
还有些时日，地方河道如何盘算的？
[正是因为清楚知晓这些，才对眼前所见无法不触动]
总不能洗颈就戮，坐以待毙。

【炸堤一事本就有伤人和，更何况如今有他坐镇，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的耳朵，若不先得他的首肯，怕是明日书信就能送到两广去。颇有些费神的揉了揉额角，叹了口气。】
河道又不归我统管，我不过是个收帐的，能管得了什么？
【所谓民生多艰，一众官老爷们自然是无从知晓。如今虽是毁了田，卖儿卖女看着凄苦，实则田地尚在，大水退去不出两年就能照旧。这灾祸的根子从不在天意，乃是人为。】
前日孙抚台招众人商议，炸堤，引洪。

[乍闻炸堤，也是一骇，愣了愣，才又开口]
众人呢，难道无有异议？
[沉静后有所反思，当最稳妥的一条路已远不够时间时，炸堤泄洪，或是取舍博弈中的最后一番抉择。换言之，法子算是个不得已而为的法子，但孙己此人自私自利，刚愎自用，先入为主便觉他另有所谋，何况虽记得书中对此类先例亦有所载，但过于铤而走险，何时炸，何处炸，水没过哪些村落，若有一处疏漏，说是万劫不复也不为过。]

人人只求自保。
【说来也是好笑，看着一片的哀嚎，一时竟分不出来自己是忠义还是凉薄，是自私寡义还是忠君为公。怔怔看着远处哭啼的孩童，还能有麸皮入口，衣裳虽残破，两腮尚圆润。自嘲一笑，方道】
再无他法，若是再拖下去，那就不止两县。哪怕事出宁河道一纸上京，奏明御前，便是派了海瑞包青天来也无用，灾祸已成，死伤难计。
【是岁江南旱，衢州人食人。】

[面向岸堤而立，风仍飕飗，江水浊然，他口中的灾祸取舍，亦是利弊置换，以可承之代价避遍地哀鸿之害，不由想起那年曾在钱塘观潮，隔山俯瞰，惊涛来似雪，百里闻雷震，皆是自然所赋之力，而人之于其中，何其渺小。不置可否，缓步继续向前行]
走吧，再去前面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