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阙下漫长的严寒终于过去，旧岁残冬的魇梦做到穷尽时，夜将变短，又一春正蓬蓬勃勃地生长，引来竞芳斗翠。时下拜完春神，众生都求句芒索青女，不教容易损年华，我祗在龛前还愿，沥尽丹恳地报谢着——为不久前祷请免去禁宫的灾难，现下当真灵验；实际呢，我明白这场治疫的功，属于神与君王，属于明堂王公，属于主子娘娘与成主儿，与我并无甚干系…于是，即又改口：谢春的到临，谢它眷顾我们娘娘】
【帛诏用“德辉内蕴，温仁咸仰”荣褒周妃，用「明懿」显扬她的美范，宫人们纷纷把宸阙点缀得花簇锦绣，分外鲜艳，仿佛如是一场隆重盛宴，亦不止属于碧殿上四妃】
【长春宫内的裙钗们，自然更要满怀欣喜地，忙中有序地栽进内宴豫筹里，至是日，无不各依品秩穿戴起补子官衣，从翡翠帏内出来，聚到凤池头前，在甜丝丝的古熏香里，奉觞庆贺懿妃娘娘的大喜。领罢恩赏，又作一团紫云英莺莺，众人都往仙乐云韶里扎，我的步子总慢她们些，宛首多望了娘娘一眼，她很轻地说，“去拜一拜贤王夫妇罢——”】
【我是有很久，不曾见过王爷与王妃了。在热热闹闹的场面和气氛里，踮步去觅，想在哪间偏殿，或在宗亲宴座里见到，是很难的，唯有春风与绵绵宫灯作引荐，才能教我在某一条游廊，遇见她的背影。且跟上福晋的去向，难得不大莊重地，快几步行，蹲身行抚鬓礼】
奴才请福晋玉安。席上见不到您与王爷，想是要往园子里解闷，果然如此。【不大乌浓的睫一抬，笑眼融融】是懿妃娘娘放了奴才，来同您说会儿话。

【光风霁月澄寥廓。在景阳宫的蜃窗前，我昂首看停云，等候相月玉瘦的影身从泥金的「柔嘉肃敬」额下跃来。她穿着簇新的褂，眉边多了一面同样簇新的绒花，有如将才从春霭上撷来的一样】小姑赐你的好像好看些，我俩换换……
【说便要抬手去取，可见她一掌抵挡过，戟指冲向我辅边耳珠，要摘我新得的明月珰。绛树双声、一时瑜亮地闹过，从来矜庄的文淑主子才擎着一只花瓜棱的捧炉打帘来，雅笑渠侬，劝侄女们仔细“分赃”。枢廷的青春欢忭仿佛将去岁的虎疫一笔勾销，乌鲗墨描出的赵公明除瘟禳灾、功成身退，在神应十一年留下欲扬先抑的注脚，便昂然交王荆公撄锋，为献岁作一联“新桃换旧符”的题记。】
【钟粹门前裁出的片刻清闲，仅够我与相月算得她年届出宫的时日。至于浴德殿新进的孤本、长春宫近来得脸的束烟姑娘等等，只能在送她去侍荣妃辇舆时，不甚了了地听闻。】
【而到蓼茸蒿笋的春盘前，我便未肯留情地换过一位搭档。】
【冰裂纹的牖嚮之外，于浓公主掰来半颗烤得碳黑的马铃薯，言是百褴阁主人黽黽孳孳培育将来的。二人目窕心与，忍俊不禁，仍然极快地销毁“罪迹”——在引翁闻风赶来之前。】
……
【刻下又祇我一人淹留在廊下的清风里。宦臣伏身托起一名伶俐的宫女攀高，剪去玻璃灯里泣成堆的红烛泪。每取下一只灯罩，他们便会兢惕地叫声“福晋小心”，这使得我必须时时踅首，眄向灯穗飞扬的流苏。也正是在这些灵动飘逸的吉祥杂宝之间，我窥见一双清凌凌的眼。紫禁城似乎不容许任何嶙峋，与小李姑娘更加圆融的眸光交会时，我这样想着。更何况，她本就是近乎婉娩贤淑的意象】
快起罢【将小颌抬了一抬，春山扬起，有些得色】倒没全给你想中，王爷是往园子里去了，我还在此待娘娘们赏的新菜式呢。
【随后从腕底的袖炉阳春里腾出手来，虚虚托往她臂下，引伊往业已剔明的一截廊下走去。闲闲谈道】一路里总有人与我夸束烟姑娘，我还在想，从前荣晖堂里也不曾听过这一号人物，现今想来——是不是你？

【颇有些僭踰地想，我与辉和福晋亦可算作闺中好友，幼年随母亲职事王邸，先是追着世子爷，习庖厨技艺，奈何我无甚禀赋，后来世子妃入府，我们便一道儿在太平湖畔数沉鳞，闲花深院听啼莺，再后来…因是礼俗的制约罢，反倒使得这种娇俏、甜蜜的闺中情趣，於某一天起，不能再任情发生，时常拘谨】
束烟，是懿主儿赐下的字。
【面对称赞，我总习惯性地垂下眸，腼赧一笑，橘子红当即攀上耳根，讷怍地】从前，总心羡格格们有雅号、有闺字，或是筛风弄月，或是剪雪裁冰，而今当真有了，却是好惭忝。【我们款款往前行，在一盏童子抱鱼吊灯伫足】束烟是介俗人，
总觉得世上好字眼，风雅事，与奴才从不沾边儿。姐姐妹妹们的夸赏，亦常教奴才惴惴然，不知如何才好，还是先前淹灭在人堆里，心底反要宁静些。

【刻下夜色不那么深，星辉缀亮了小片天穹，月色是清的，像一颗白净的莲子似的月亮，正窥听我们的谈话；轻摆着的柳条拂拂，一脉清辉婆娑地渗进来，破碎的影洒到廊间，正与宫灯映照下我们的影子，天然形成一番比较】
奴才很知足了，【小蛾如上弦的月，柔进这夜里，宛宛地说道】纵是娘娘一篇残卷里拣来的句章，与奴才也是颇大的恩赏。
【峨峨高门内，遍是勋阀望族的红粉佳人，埒材角妙之事，怎么也不该有小李氏；尝询宫内的教习姑姑，我本蒲茸，当如何于这宫禁内自处…她教我谦为德柄，教我从容处之。但我并不能彻悟，一如周妃授我调伏，面临禁中纷纷变幻的每一日，我始终感到一种恒久的慌张，局促。可人们仿佛都在期许，父兄，王爷与福晋，似乎皆要我来此一遭，势必会蜕濯包衣小户的庸薄，变作理所应当的甜美、聪慧】
【我总是百依百顺地，从不拂逆别人的心意，见善则迁，顺从，早就镌进了骨子里。福晋在同我说「深孚众望」，劝我适应，颔首时温温暾暾，先是四目相视，她的面容纤姣却秉秀骨，轻易说服了我，于是我们又偕往华筵处望去，是蔼蔼的内臣宫眷们】
能得宫内主儿一句称赞，自是束烟的福分，众望，却总归是旁人口中言。【梨涡浅浅的一痕，轻晃了神，不觉畅想起宫外来】从前，奴才祗晓得遵听父兄的诲示，一意以为吟弄风月，诗赋管箫，不是奴才该做的事。
福晋——待奴才年满出去，咱们去澄园好么？自老王爷晏归，奴才有许久没去过昌平了。

【月亮，在昏黄里上妆。雅号凑凑的辉和值此际，俯下两弯绿眉，用纤纤十指构造起一方临时书台，在掌心写就“束烟”二字，向蓬松着辫穗的女官请教笔顺。「闲云不成雨，故傍碧山飞」，宣化年间点了翰林的官学文傅曾在做客总管大臣府衙时，这样锐评主人女孙的文藻，是以我自此老神在在地享有管窥筐举、瓮天蠡海的声名，今兹也全不例外地，引来一章《长相思》附会判解起来】
“日色欲尽花含烟，月明欲素愁不眠”，仿佛不是太好【纤悉周妃赡郁，我垂颈问曰】不知懿娘娘是用了哪家典？
【绛质酣春，怎能叫我不忆及初初在澄园见她的景象呢。倩绮窗来映，闪出青晕，除却愈见的香桃瘦骨，眼下的她，分明是与昌平所见别无二致的绵邈流光、璞玉浑金。在京里交游甚广，但仍然可以确信：我与李涅菩，真曾有过契如松心的时光，然而世情狷迫至此，不曾让我俩有论道雅俗的机缘，我竟现下才想见。而今会来迟了些么？我不免踯躅，可与她一相逢时，我已然是附骥名彰的贤王世子妃了。】
【想到此处，又不免推服玉楼金殿曾颁授于我的、属于风举格格的青葱时光。岁岁长相见的春日宴上，我朝花夕拾】怎么这样想，倒像是在怪我从前没与你联辉竞彩，赋骨骚肠了？
【眸光一荡。春山削出，明镜看来，我的眉间从不载如许闲愁，立时有些犯难。仅能知晓的是，世道浇漓，贵婢往往目下无尘，便据此开解她道】
你说「剪雪裁冰」，合该知“有人嫌太清，又有人嫌太瘦”，夸赏在这儿可不是易得的。如今你是深孚众望的，怎得还无所适从起来了？

【她还没能在长春座下淘澄出楚楚谡谡的风容，仍是在我半身之外，烟视媚行着。我带着笑看将她去，为“知足”一句颦眉，从前便觉得，她这一双眼生得写意得很，姗姗毓秀自不消说，会像情人的诗句、早夏的茉莉，更有如杨柳含烟，祇要一见，便在在皆是这一见的风情。不用追问皇贵妃如何援古证今，我业已云山因循，解意束烟了。】
懿娘娘唾珠咳玉，你既然叨被至此，往后切要用心服事。
【将才翦灯的一对宫僚辗转到回廊转角处，下面的驽马也般一侧肩，上面的抱柱，借道美人靠上，才安然落地。我见她好生拿袖抚槛，便赓续道】你能晓得这些当然好。旁人所说，虽未必是浮文套语，你总也要有自个儿能凭依的本事才是。
【莲佛从殿里走出，告我说永和赏下一例酸沙鱼扇，宜惠娘娘籍出海津，想来比她府上做的道地。我摧眉应下，又见一双顶着真珠的五福捧寿鞋，这朝这边来。原是长春宫里的，要喊涅菩回去侍奉，我便仅有一颔首】
当然好，届时让你哥哥套了府上的车来接你。快先去罢！
【话未竟时，已然攀上莲佛玉臂，俟女官周全礼数，才与她骈肩回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