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要吃烤红薯，我去给她买。
挂着“山东烤地瓜”招牌的小摊前排满了人，摊主是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女孩。眼睛大大的，眼珠黑黑的。我举起手机问价，她咿咿呀呀比划了几下。哦，原来是个哑巴，但不聋。山东、女孩、只哑不聋。这几个关键词把我的思绪勾回了十几年前，我开始望着女孩发怔。
那时候我才学龄前大小，父母在家乡穷的没办法，拖家带口去新疆讨生活。但从内地到了新疆后的生活也没好过。父亲没有钱，什么也不会。只能去工地上搬砖，或者摆摊卖气球。这样的生活近乎流浪，再加上是内地来的。当时全家等于是当地的社会边缘人。但社会边缘人也会抱团，我印象中那时经常与我们家来往的就有一家山东人。他家有个女孩，只比我大一岁。但是个哑巴，还好不聋，我还可以和她一起玩。在新疆那几年吃饭都成问题，更别谈读幼儿园。所以白天父母出去做牛马后，待在家里我唯一的活动就是和哑巴姐姐一起玩。
因为哑巴姐姐只能听不会说，所以很多时候我感觉她就像陪伴我的宠物狗或者宠物猫。能理解我的意思，也能和我互动，但无法表达。当然这绝不是嘲弄哑巴姐姐。事实上，很多年以来我不仅很喜欢猫猫狗狗，而且发自内心地认为人与宠物应该是一种平等的，类似于朋友那样的关系，而非主仆关系。我想这种思想应该就来源于学龄前与哑巴姐姐相处的那段时光。
哑巴姐姐很聪明，她经常教我写数字，从0到9。然后给我出最最简单的加减法。每当我算对，她就笑。她一笑，那双有泪痣的眼睛就弯弯起来。哑巴姐姐的眼睛真大啊，笑得怎么都眯不起来，瞳仁黑的像没有星星的夜。她的眼睛很特别，左眼下有一颗痣。我问妈妈这是什么，妈妈告诉我那是泪痣。妈妈还说那是因为老天爷看哑巴姐姐不能说话，觉得她可怜才加上的痣，有泪痣的人以后都是大美人，而且心地善良。从那以后我就格外留心那颗痣。我想用手指轻轻地摸摸那颗痣，摸起来会是什么感觉呢？哑巴姐姐很善良，她让我摸。我就小心翼翼地把手指点到哑巴姐姐的左眼下。摸起来没什么感觉，很失落。后来偶有一次，哑巴姐姐给我吃糖，我突然想知道那颗痣尝起来会是什么味道，我想用舌头舔一下。但这个想法立刻被我压下去了，因为这这很不礼貌。
许多年后，多年以前。我看着初恋那双大眼睛，看着她眼角的痣。我说我想亲一下，初恋骂我变态。
既然颠沛流离、食不果腹，那还不如回家另谋生路。于是在克拉玛依待了三年后，父母决定回内地。关于离开那天的记忆全是空白。因为社会边缘人的离开是没有告别仪式的。不需要，都是灰溜溜地滚回去，越麻利越好。那个年代手机还是个稀罕物。所以自离开新疆后，父母再也没能和山东夫妇联系上。而我和哑巴姐姐呢，更不消说。甚至离开的当天我自己都不知道要走。我想我离开后的几天里她一定很怅然，她会疑惑为什么在一起玩了好久的、唯一的伙伴会突然消失不见。她没法问，因为她是哑巴来着，她甚至不能自言自语。她只能像我现在这样，对于疑惑不解的烦恼，一个人默默地思考，直到发现无论如何也思考不出来，只能把所有的情绪一个人咽下，然后选择放弃并有意识地慢慢遗忘。
但我还记得，因为哑巴姐姐是我生命中遇到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朋友。而且是在那段痛苦的时光里结交的朋友，我永远忘不了她。后来的多少年里，我偶尔会向母亲问起那家人的情况。很遗憾在那个通讯只能靠书信的年代，两个非知识分子、非老乡家庭互相离开后唯一的结果就只能是断联，杳无音讯，或者说，不出意外的话这辈子都不会再有交集。
后来在我人生中的各个阶段，我都会想起哑巴姐姐。我考上市重点高中后，收拾相册时翻到和她的合影会想，哑巴姐姐这么聪明，她会读什么样的高中呢？考上大学时我在想，哑巴姐姐这时候应该大二了吧，她会在哪读书呢？和初恋确定关系时我也在想。哑巴姐姐不知道有没有恋爱。虽然她哑的，但是她好漂亮又聪明。分手时我在想，哑巴姐姐应该也有我这些烦恼吧。
哑巴姐姐好像从我人生中的一段际遇，抽象成一个意象了。我知道自己生命中有这么一个人，曾经遇到过，并且很重要，但再也无法见面。只能隐约感觉到她还活着。事实上在我后来的人生中，这样的人一个接一个的出现。不断有人在我的生命中曾和我有过交集，占据过重要位置并互相分享过情绪，但后来都再也不会见面。于是哑巴姐姐逐渐成为了一个符号，好像命运给予的箴言，告诉我人生就是这样，有的人终会走散，无论当时在一起时有多快乐，要么接下来会渐行渐远，要么关系猝然了结，总之最终都会走散，所以不要去期待什么，只有孤独是永恒的。
咿咿呀呀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红薯烤好了，我接过红薯吹了一口。香甜的水汽氤氲在姑娘的口罩上，她摘下已经被打湿的口罩擦汗。我为因自己的出神，而耽误她做生意向她微笑致歉，然后看见她左眼角下有颗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