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学生,就是不一样
———怀念钟声扬学长
韩石山
有的人接触不是很多,却不能不让你敬重。
钟声扬学长,就是这样一个人。
我是1984年调入省作家协会的,此前不认识钟先生,到了作协以后,每逢开个什么全省的会议,总会遇上。见了面,也不是多么的热情,打个招呼就过去了。有一次,聊起彼此的学历,知道我也是山西大学毕业的,钟先生顿时热情起来,用他那带着晋北口音的普通话说:石山啊,往后就叫你学弟了!
我说,当然,你是学长嘛。
此后见了面,我就叫他声扬学长,他就叫我石山学弟,有时还在学弟前面加个小字,叫“小学弟”。这样的称呼,对我样一个不善于交往的人来说,感到非常的亲切。也只是亲切,并没有想到别的地方。
几年以后,才感到了这位学长的可敬。
八十年代后期的山西文学界,很有点“乱世”味儿。到现在我也弄不清是什么原因,给我的感觉是,山西的北边,突然兴起了一支生力军,要问鼎中原。当然,他们的首领,并不真的在北边,反而就在朝中,而用命的将士,却真是这支突兀而起的生力军。这样说也不对,该说是一部分文学界的先进之士,看到了改革开放的大好前景,要摧毁老一辈人固守的文学阵地,为山西的文学事业,打造出另一番天地。一如兴利除弊的仁义之师,要建立顺应时代潮流的伟业。
只是在这么伟大的潮流中,我这个不识相的笨伯,竟难以割舍那么一点忠义的情感。这是大话,说白了也是自私,我一家四口,刚刚承几个老同志的关照,调到省城,抹不下这个脸面。于是我给自己定下了一条自奉的准则:只要不把我退回去,就硬着头皮错到底吧。有人若问,可以把你退回去呢?那我就要说:他就是我的天爷,让我做什么就做什么。大学毕业后在一个山区小县待了十五年,实在是待怕了。
当然不会有人跟我说这个话,我的基本判断是,没人敢把我退回去,那就且让小僧伸伸腿吧。
经过几个月风风雨雨的呼唤,聚聚散散的组合,临到“选举”会上,这支仁义之师,已是虎狼之师了。全歼顽敌,就在今天;弹冠相庆,就在明朝。我是彰明较著的顽固分子,多少好朋友,都劝我临阵反正,说:现在站来过来还不算晚,到了明天,可就迟了。晚饭后,一个人在宾馆的院子里散步,说是散步,也是想躲开人,排遣自己心头的烦闷与绝望。
正是这时,声扬学长过来了。以地域论,他是当然的仁义之师,以成就论,还该是其中的头面目人物。他说,石山学弟溜达啊。我以为他会说些及时反正一类的话,也就爱理不理地应答一声。不料,声扬学长说,你的情况我知道了,先前我还以为作协的青年作家,全是一个态度,没想到你跟他们不一样。石山啊,我是理解你的,自己认定的事情,就做下去。有人不理解,那是他们的事。见我冷不叽叽的,声扬学长也不便多说什么,又说了几句闲话,就分手了。
仁义之师,当然是大获全胜。也有不甚满意的地方,比如好几个以为某职务稳拿稳攥的主儿,竟也落得跟我一样,而过后该得到的补偿,一样也没有落实。不管怎么说,一个是自家的纠纷,一个是共同的对手,泾渭不是那么分明,里外却是不容错乱,我的处境也就可想而知。有一个时期,我甚至动了离开山西的念头。两三年后,跟一位也是对方营垒的朋友说起此事,我说,当时真不该那样对待声扬。那位朋友说,你还是不了解老钟,这个人是个正直的人,看着也在那一边,但绝没有那些邪门歪道,我亲自听他说的,对你一直是很关心的,说石山的选择的对的,是值得尊重的。末后说,老大学生,就是不一样。
再一次见到钟声扬学长,我主动上前搭话,他也没表现出特别的热情,但我能看出,我的心意他是领受了的。
再到后来,这事儿也就平息下来。世事无常,不等我怎么样,他们自家先就怎么样了,哪里还顾得我这么一个死狗式人物。也正是靠了那几年的平静,我写出了一系列足以告慰平生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