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舌

（元冲公主特请京城最有名的教习先生设学堂，另邀诸府适龄闺秀同窗而席，知晓额娘深意，唯恐我贪慕春色如许，未将全幅心思用在学习上，平素学个囫囵，不丢公主府的脸面都算勉强。我又想起了翁，就是在除夕夜巷子前遇着的姑娘，指名道姓要她也来，如斯才肯去念书）
（蕙心收拾着书匣，一壁絮叨，一壁往里收拾笔墨纸砚，我在旁看着，茶几上摆着最爱吃的枣泥核桃酥，此时亦全无胃口，不禁在想，这学我是非上不可吗，我若为男儿，大可长大后随父从军，上阵杀敌！何须读这劳什子破书！后来闻听阿玛云淡风轻讲述少年之志，单论学业也是名列前三的，直接断我念想，乖乖认命去听鹤须老先生唱催眠曲）
（无心瞥到坐在邻处的了翁，正安静记着笔记，我将书竖起来掩耳盗铃，悄悄挪过去，轻声问她）
：了翁，你听着不困吗？

今天必回

（立春时，含妈换了一身新衣，伛腰上的金盏花纹洗得净亮，做了一锅炖得极烂的萝卜，午膳时特地同我们讲，是北方人的习惯，开春要吃萝卜，意味“咬春”。母亲被逗得莞起远山，说那是吃生萝卜条，专要听脆声响动的，正是：灵根属土含冰脆，细缕堆盘切玉匀。佐酒暗香生匕梜，加餐清响动牙唇。胡同里是时响起敞亮的吆喝：萝卜赛梨。含妈说自己听了一半，闹了个笑话，一家人便都笑了起来，热热闹闹的午膳过了，我受母亲嘱咐，带了些水灵灵的萝卜、春饼，登叩德族学，赠给相识的四格格。）
（自在园的先生是元冲殿下延请的老学究，圣性在心，学理如兰似檀，落笔若嚼，无论何时回想起来都带余馨，我一壁深感父亲远虑，能送我至此读书，又叹大族胸襟，容诸姓随考。）
（正出神时，略带急躁的灵声在耳边骤然响起，一回首，果然是簪字训英的叩德四格格，——也是我在除夕夜认识的那位姑娘。她一张梨颊晕着两团秾色，眼里满是困意，可以见得，四格格的心早就不在学塾里了，至于是飞去了何处，稚圭并不能猜准，只好乖巧地回答她。）
不困，先生讲得深入浅出，十分有趣呢。训英，要不你挨着我坐罢，哪处有不懂的，我学着先生给你讲一讲？
409

（尽量压低着声线，可当裙裾触碰石板，柔荑蹭过书简，步摇翠玉叮当响，微渺的举动都足矣引起先生的注意，我想额娘一定事先和人关照过，我这不成器的小女儿定是他的首号注意对象。感受到案台前不善的目光向我投来，身子僵了僵，在书后踌躇了会儿，探头探脑的露出半颗脑袋，泽润混雾的乌瞳眨了又眨，往旁边挪一寸，再挪一寸，和了翁保持半臂的距离，我想起今晨泡开的雀舌，还未来得及喝上一口，就被蕙心拖到书院来，心不甘情不愿的很）
：啊……（很夸张的低呼）：我才不要呢，坐在这已经够令我难受的了，才不要多个小学究看着我！不过了翁，那么晦涩难懂的文章，你竟然会觉着深入浅出的有趣，嚯，（很嫌弃的，只敢小幅度的指指前面，压低声音）：要不是他盯着我，我才不来呢。
（左右环顾，确信无人看着我，献宝似的抽出一本《墙头马上》）：了翁了翁，看过这个没有？

我从不背着你同先生打小报告的。【我是急于自证清白，只因担忧她认定我是心口不一、爱告状的人，训英是我为数不多的闺友，怎可轻易失去。我又想起尚在小布包里的萝卜，它是独赠给训英的一个阳春。】
训英，你若是也去过我家，就会知道独自啃一整个阁楼的古籍经典有多困难，小时候父亲为了试试我的悟性，将我送去阁楼自己读书，那些书他是读了一辈子的，我还是个小孩子，哪里认得全……如今有大先生讲解，我自然觉得浅显多了。
【我们仿佛两只小野鼠，躲在书案后嗫嗫嚅嚅，瞧她翻出一本青皮封的册子，好奇不已。】不曾看过，这是什么？

（冬日最后一场飞雪消弭在春天玉梢枝头，天气回暖，尤其是学至午后，更有昏昏的困意。书院里亦有被族中耆老拖来听学的八旗，坐在临窗后排，一手支颐，一手握笔，蘸墨的笔尖在几个指缝间流转，虚握不住，颅首随着一顿一点，恨不能刻下就去会周公。全不似我，尚且有闲书作陪，独有种挑战先生权威的紧张与刺激，心中就更雀跃）
：啊，原来你在家中过得是这样的日子啊，那么多书呢，你竟然也肯真去阁楼里看书？（完全想象不到，原来了翁很小就开始温书习字，不过转念又想，她现在安静温顺的性子，岂不是从小培养出来的，江南闺阁女儿骨子里的温润，一泓清泉般细无声）
：为谁含笑在墙头？莫负后园今夜约。知好色，慕少艾。白朴的杂剧给人编排成书籍，我也买了一本儿，感觉比戏剧要好看多啦，刚才就在看这个呢。

说是去读书，不过我泰半时候都困得睡着啦……【腼腆地笑。】很多时候都是含妈把我背回房，后来她上了年纪，腿脚不便，不能再背我了，而我，也不会在阁楼里睡着了。
【那样昏黄的光下，我伏在含妈柔软的背脊上，刻下的记忆也是如此朦胧，一摇、一晃，惺忪的眼中瓮满了澄净天光、黛青人影……】
裴少俊，嗳呀，这位小公子与我同姓呢。墙头马上，月下花前，训英！【我忽然紧张起来。】你家里人应当不准许你看这些书罢？

（她的回忆也和她很相像，是静水流深的，一首古老而安静的童谣，徐徐唱来，还依稀带着些往事不可追的挂念。我用心倾听，勾勒出一幢不曾去过的枕江南，了翁是从哪儿来，我听过，忘记了。我的记忆和她相悖，势必要盛大和热烈，并不昏寐的山憧水影）
：在阁楼里睡着，如果醒得早，是不是还有夕阳映进楼阁啊，又暖和又好看。
（事实上，不论是京城里哪家高户，都是不愿意自己孩子去看这些杂记的）：当然，这是我让人偷偷去集市上淘来的，平时都藏在枕头底下，不让阿玛额娘瞧见，但是睡前看看，有时候做梦也能梦到呢！了翁，你相信世界上真有奋不顾身，“愿得一心人”吗？

嗯。【我小小应了一声。】如果在晚饭前醒过来，就能瞧见南麓夕照，太阳将山影照得毛毛躁躁，像一圈儿绒似的。那光也暖洋洋的，倘或再醒晚些，就要错过晚膳，我母亲势必会叫老妈妈来寻。
【北土和南水调和了我们截然不同的血脉，训英眼底的瞳泽热烈而又直白，似乎已经触及了情爱的缥缈轮廓，愿意为她所钟爱的原则自殉了。本能地，我觉得这样的“奋不顾身”好糊涂、好勇敢，不戆，不俗，但我一定缺乏这样的勇气。斟酌小半刻，立起一本《经史杂钞》，遮去两人耳语的窃窃之象。】
我相信，训英，一定有的。我母亲南下与我父亲成婚，也算得“奋不顾身”了，他们成婚十五年，纵然母亲韶华不再，家中也没纳过一房侧室，我想，这也算是“白首不相离”罢？

：可惜我府上没有阁楼，不过阿玛倒是专门有一间书房，罗列满当当的书籍，有时我路过门前，还会抱我坐他膝上教我读书，不过每次我都会睡着，醒来便在越人歌了。
（但是他的书房里没有奇异怪谈，也没有缠绵悱恻的情爱书撰。要她分心，已经是很大的出格，我俩窃窃私语业已引起先生注意，视线不住投射过来，多半是看我，把《经史杂钞》拉过来点，未至半刻，他按捺不住似的，终于当众点我的名）
：哎，我在！（再添一句）：了翁，下学你别走，留下来用午膳罢！我还想听听“白首不相离”的故事，你给我讲讲？

叩德大人也会背你回暖阁么？【我想那也一定是一位最为普见的父亲，这个身份，何须什么惊天动地，君胤王孙也好，肱骨臣工也罢，在灵慧狡黠的女儿们面前，他们都是亲蔼慈和的父亲。】
【话还未说完，只听先生重重唤了一声训英的名讳，焉知姑娘分毫不怕，大大咧咧地应了一声，还偏了小螓要我留下用饭，捱得近的同窗都在窃窃地笑，我有些脸红，歉然地看向先生，坐直了身子，直到他垂下首，才快快地附到训英耳边。】
说来，我尚未拜见过大人与福晋呢，今日我带了些脆萝卜与春饼，等下饿了，先吃些罢。我得请人给我父亲也送个口信儿，请他们午膳不必等我……
【便又是辰光懒散的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