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驾。【捧起小童呈递来的蕉叶杯，水雾蒙遮眼际，多宝阁上的琳琅物什几乎数不真切。教寒风冻住的指骨终于活络起来，向怀中摸索出一封信札，郑重奉还，是极，奉还。觑看朱格中纤细工整的小楷——一笔宕尽春秋雅事，揣想过属文之人的形貌，总不脱出小家碧玉四个字——温吞启口。】说起来有些日头了，三年前小可曾在贵宝店留书一封，定于神应十年某日寄送至宣武门外图克敦舍下，两日前使者挟此信来扣门，是家中人代为收取，未曾勘验。今日登门，一为璧还书札，二为取回我的信函，还请您再仔细查看，有无题写“归与青览”的信件。
【那小童自斜肩垂挂的褡裢里翻出一串钥匙，对向隅角闷头搜罗，人当先抽开屉子将书札收妥，这才打开我进门时在柜上写的条子。】

2
（神应六年，四九城内结社雅聚之风盛行一时，家中长辈本欲与我们姊妹寻一清静雅致之处，半途却教妹妹撺掇着，私下另换了一家，还是最为烟火缭绕、与长辈们心思偏了十万八千里的美食社。闲暇时，总往社团里去，或与友博戏，或挽袖做羹汤，或教旁人半哄着才拿定主意、收养了野猫一家子，后又误会新聘的捕鼠官躲懒儿，拉着当时还是官学生的沈大哥断案，闹出一堆趣事儿。转年，社团结业，众人均写了信，各自寄出，而自己这封，该是落笔时晃了心神，宛如日记一般，平日里一些细碎琐事均诉于其间，若寄予他人，少不得破坏了和露格格文静秀气的劲儿。略一犹豫，便将信儿置于这家店内，只使伙计隔个几年，再递回公主府便是。）
（不过——帘影微晃，小丫鬟挑起一侧竹帘，嘟囔着朝我抱怨道。）“当初说得天花乱坠的，如今还不是出了岔子？格格，下次有这种事儿，您还是让我来吧，这个银子，让我来赚！”

3
【甚少向文山书海里拾趣，惯来逞勇好斗，无论是南烟中重陈裀褥的玫瑰座、清玩流漫可赏千古人物的围榻，更遑论梵宇精舍下的石墩藤椅，坐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只觉浑身筋骨都僵住，倒不如向中庭划阵、往川原跑马自在。旧日毡帐里聚在舆图沙盘前，也总按刀踱步闲不住，为着这个没少挨老将军训斥，而今重返王都，受钧天乐的洗濯，也略陶养几分逊顺慎独意态，至少眼下还能匀出闲心，吹开浮沫借汤色去琢磨这品茶是集灵粹于山泉还是井水滚沸粗疏浇灌。】
【闭目枕上脑搭，仰面任由炽光破窗而入铺张脸孔一时时鼓槌中枢。不虞莺歌缘梁，啾啾咈耳，彻底搅散清梦。寻声息目去，雾绒绒的光以最柔和简淡的笔触勾画来人形貌，却当先看清她手中信札一角显露的锋颖，登时神醒。】
小姐勿怪，您手中这封信，或许是我的，可否容小可一观？【阔步拦在小童身前，于人愕视中拱手做礼。】

（她一心二用，挑起的湘帘半卷着，只好折身而入。帘内，又是一方天地，这家的主人做的高雅生意，陈设一应透着文人最爱的慵懒意趣，净几，垂花，斜影，盈着清冽茶香，似是有客先至。小丫鬟见有外人，立时噤了声，好笑的瞥了她一眼，望向正中，恰好撞上一双深邃的眼眸。）
（这家店的伙计还信之时，乃是下仆代收，那小子替姊妹们跑惯了腿，还以为又是什么偷摸着买的闲书，夹在真正的话本子里，一道送了来。而自己，细细翻阅几次，方觉着不大对劲，回过神，从废纸堆里翻出信封一瞧，脸上臊得如同熟透了的山柿子，这，这是他人的信儿，教我给误拆了。）
（眼下，那股子羞意又转回来了，捏着信，低下眼眸，掩去一丝惶然不安。）可，您说的，我又如何知道真假呢？

【北地少见施粉黛的丽服女宾，大多淡妆素裹，一身京靛长袄，边摆随行止在劲风中翾翻，透出钉着海贝的里子与褶上点缀的铜钱相触，玲玲作响，在长风吟鸣里著鞭策牛马，广袤原野上擂鼓撼地，翠芽破草壤而茁茂生长，坚冰融为川渎蔓衍向四海八荒与罗织的涧水溪流会合于湖泽天池，汹汹淹没沉郁萧索的枯黄，扬起蓬勃新绿。】
【是极，我还是没能学会与小窗里的风雅和平共处。所以在日光张势，将她容色以富丽工笔绘制于眼底时，无来由的扯了扯襟幌，预要夺信的手也不自觉收拢陡然转向、负在身后。】
信封上题有归与青览四字，归与正是小可的字，小姐若不信【竟忘了小仆攥在手中明证——原是我为索回手书专程写的一幅字，由是沉吟，心念一闪，觑见她辅靥间大抵为流光敷重的胭脂并低垂的眉眼，和风一舒也如甘露洒心。】落款是神应七年十月二十七，闻白。内容么……【视线状若无意地扫过她眉睫与鬓稠，投注于壁上一副山居图，】写的都是一些塞北轶闻，诸如一个叫喀拜的将军不小心闯进密林迷了路，一个叫沙达利的姑娘被白狐叼走了心爱的发簪【回首相顾，忽恍中又置身嫩江水畔，弥望是磷乱的波光。】

（归与。）
（仿佛是为了抑住陡然而生的羞意，将两个字暗自念过一遍，未曾想是作茧自缚，心尖儿反而愈发滚烫了。眼前人的身影与那一纸于和露格格而言的虚妄重合起来，勾成一轴异域绘卷，山巅飞白，寒风卷地，旗帜层层叠叠入天际，胡笳声声寂，再有多少的话本子，都无这般功底，能道来如此宽广天地。释家说三千世界，玄而又玄，若是单单让打小儿没离过京畿的自己来说，新世界，不过如是。舌尖抵着上颚，竭力按捺着不自觉扬起弧度的唇角，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眉眼依旧低敛着，胸中怀着一团火似的炙热，难为自个儿还能保有清醒之意，记着先时逾礼之举。可，许是心儿怦怦跳动得太急切，似是一声声鼓槌敲打，催促着我开口，询问他手书未尽之言。密林深处埋葬的红缨，湖泊酿醉的月光，姑娘最后有没有寻回她的珍宝……鸦睫微颤，宛如蝴蝶终于不愿意躲在茧中，抬起了翅膀，盈盈而望。）一字不差
（捧信至他身前。） 如此，便物归原主，您瞧瞧，内里有无错漏？

【眼前这位淑女大概不知道她此刻和羞的姿态在和光晕染下是多么美妙且迷人，含睇转眄间秋水流漫溢彩，縠纹荡开，无声消解了白石矶上垂纶客的羡鱼情。她像极了忽从幽篁里现身的山中神女，蓦然使人元识松放，襟怀开畅。】
何以如此肯定？
【小童架起一副琉璃镜，约莫也糊涂了，抑或大巧若拙，为绸缪之计，才挨个柜屉翻找起来，抽拉声噌吰拂掠神聪。牖外的三足鸟应也看腻了这头千篇一律的风景——鳞次无有特出的屋脊与檐牙，与风飘摆的铁马，喁喁私语恐惊天上人，又呶呶不休把白日催老——犹也振翮西徂，捎带将她的容色涂抹地黯淡，唯唇吻如釉彩般奇丽夺目。】
小姐不拆开看看？【已取过信函，不给她扪心自省的机会，却以从容意态攫取她小心掩藏的珍宝。】万一是我胡诌呢？还是说——【展开柔软如幅巾的藤纸——显是反复阅览不去手，才至于共丝绢比俦】小姐已看过了？所以这般肯定，一字不差？【走马观灯一目十行，继而依折痕将书札原样收进函中。】嗯——确实一字不差。

（小丫鬟大气不敢喘一口，贴着墙根装作不存在，浑身只余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寻不到时机上前发挥她的机灵。而原本杵立一旁的伙计，欲盖弥彰似的翻箱倒柜，纵然放轻了手脚，依旧时不时发出或磕碰或摩挲的声响，室内静极，偶有一丝动静，砸入耳中，亦如惊雷，教人不自觉屏息敛声。）
（他一声声质询，予我，愧怯之意更盛，又悄然生出一丁点儿委屈。自打这家铺子还信伊始，接着后来的事儿，未有一步是对了的，犹如狸奴淘气，轻轻一推，置于案上的针黹匣子滚落，丝线散乱一地，再也无法解开纠缠的结。然其中的理儿，对着眼前实打实的苦主，又该如何开口？着实理不清，于是暗自咽下委屈，任由他人拮问。过往观眼前人信中调词遣字，只觉着他文笔极好，如今当面，虽语言里留了一二余地，我亦招架不得，只得乖乖顺着话儿答道。）是，我已是拆开看过了，方能确认，一字不差，确是您的信儿
（耳尖已是羞红得欲滴血，顿了顿，继续道。）您的文字好，教我入了迷，反复瞧过才明悟自己错拆了信儿，今日匆匆寻了来，当面奉还，如实相陈一切，请您……宽恕

甭找了——
【一挥手，“肐察”地屉心撞上壁板，小童压下琉璃镜略低头来好整以暇将我二人打量，且三指勾着牛逼环，手掌一卷青竹简衬一袭鸦青长衫——殊是抱朴含真，遗情屋外。直冲人扬了扬信札——】应是将我同这位小姐的信打混了，只消把适才我还来的那一封交予这位小姐便可。
【神应七年的仲秋，彼时我已不耐烦动静掣于辇縠、见闻不出石鼓的枯燥时日，幸甚！定王体察我情衷，除去我笼头，纵我重归东北广袤的川原。】
小姐谬赞【太过了太过了，我虽好名，向不论甚么封爵非我愿的高蹈韵致，却也实在不禁夸，难能见得腆面，懵怔片时，颇不自在地搔首言他。】信中多烦词冗句，叙事也不讲章法没什么修饰，顶多算白描罢，一般随笔而已，小姐读信时打盹儿不曾？我的文章，家中姊妹都不肯挨，生怕看困啰。
【小童终于从老迈的木梯上颤巍巍着地，行迈颠倒地将造化无意披露的舛错拨正——阴差阳错，予忖度之，却总在封笔付梓之后，才明白一切有为法，万象更演，从无忒错，这是后话。】
小姐大可宽心，我没看你的信。【于她审度中耸肩摊手，何其无辜。】

（小丫鬟从童儿手中接过书信，略瞧了一眼函上落款字迹，忙不迭点头如捣蒜，示意她家格格，正是格格自个儿手书无误。此刻，我哪里顾得上亲自检查一番？这场面委实尴尬了些，承蒙苦主宽宥，不计较我逾礼，亦坦荡告知未曾动过我的信儿，小心觑他神色，这下子，连精心的妆扮都压不住两颊因羞生之霞晕。又羞又恼，又暗恨自己粗心，以至于闹得如此狼狈模样，又有些奇怪，偏苦主不计较，如何止不住这股子羞意了？）
（收好心绪，先答他自谦之语。）您写的难道还不够好么？我从未去过北地，读您文章，塞北三千里风情，如画一般，尽数勾勒于我眼前了。（虽是记挂着信中未完的故事，却不大方便于此时提及，只不自觉翘起嘴角，话语里也流露出明快的笑意。）世人各有所乐，您家姊妹，或是另有喜好之物，又怎能因此否了这好好儿的文章呢
（待二人拜别，取过小丫鬟递予的书信拆开一观，如他所言，原封未动，几乎要埋进纸张里，长长舒了一口气，真是说不清，眼下又是个什么滋味了。归与……回身而望，他已走远了，更有廊下花枝低低垂掩了他的身影，瞧不分明，喃喃道。）我，我字银河……
（鬼使神差般，盼风能为我殷勤一回。）

补7
【眼前这位淑女大概不知道她此刻和羞的姿态在和光晕染下是多么美妙且迷人，含睇转眄间秋水流漫溢彩，縠纹荡开，无声消解了白石矶上垂纶客的羡鱼情。她像极了忽从幽篁里现身的山中神女，蓦然使人元识松放，襟怀开畅。】
何以如此肯定？
【小童架起一副琉璃镜，约莫也糊涂了，抑或大巧若拙，为绸缪之计，才挨个柜屉翻找起来，抽拉声噌吰拂掠神聪。牖外的三足鸟应也看腻了这头千篇一律的风景——鳞次无有特出的屋脊与檐牙，与风飘摆的铁马，喁喁私语恐惊天上人，又呶呶不休把白日催老——犹也振翮西徂，捎带将她的容色涂抹地黯淡，唯唇吻如釉彩般奇丽夺目。】
小姐不拆开看看？【已取过信函，不给她扪心自省的机会，却以从容意态攫取她小心掩藏的珍宝。】万一是我胡诌呢？还是说——【展开柔软如幅巾的藤纸——显是反复阅览不去手，才至于共丝绢比俦】小姐已看过了？所以这般肯定，一字不差？【走马观灯一目十行，继而依折痕将书札原样收进函中。】嗯——确实一字不差，无半点错漏，小姐有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