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根带有果实的海棠枝条斜倚在由粗陶制成的朴素花器中时，整间屋子，顷刻间就被深秋的神韵充满了。在没有其它琐碎杂事与社交安排的休息日，吉良偶尔会独自到瀞灵廷外围的树林里去走走——每一年，如期而至的季风拂过这片古老的土地，生于此、长于此的植物们总是最先感受到时节的轮换与变迁，动物们当然也有所觉察，但想要直观地看到细小柔软的秋毫可不是件轻松容易的事情。俳句作家们因此偏爱枝叶花果，而他，也能在片碎微漏的光影里度过一个相对宁静和缓的午后。
据说海棠林本来是有主的，后来一倒手二倒手，主人的姓名改了又改换了又换，再后来连受雇看园的老人家也踪影全无，可能是领不到薪金，也磨光了情怀，林子渐渐就变成了真正的“公家财产”。在那位梳着花白发髻、腿脚不大灵便的老者走后，没有谁为它们浇水施肥，也没有谁为它们捉虫除草，可神奇的是，整座林子，现如今竟依然不改有人照看时的蓬勃之气。老人家迷信却虔诚，每当有哪几棵树收成不好，他都会从腰间抽出弯头短刀在这几棵树的树干上砍三下，相传只有这样做了，来年结出的果实才能红且甜。然而砍深了伤及内里，砍浅了没什么用，对力度的掌握也是一门学问。吉良不曾务农，就算把吉良家的家谱往上翻十代也没有任何一位祖辈从事过相关行业，所以他并不了解，但年轻人既礼貌又谦逊，老人家的话匣子也就慢慢打开了，甚至会塞给他一些小小的赠礼——东西不值钱，却心意满满：有时是一块花纹有趣的石头，有时是一罐刚采回来不久的生蜜，有时是一枝新鲜的枝条，上面还生着边缘洒金的叶片、挂着一丛一丛的红果。吉良是个很客气的人，非常客气，但总归是盛情难却，频繁拒绝好像是不给长辈面子，于是他便双手接过了，心里仍默默端着一杆礼尚往来的秤，回之以一些日常生活中实用的物什。没有灵力的魂魄终其一生也不会遭受饥饿之苦，吉良踌躇了好几天到底要不要送一些队舍里晾晒的柿饼过来，最终还是这样做了。老人家很欣喜，说它们不仅有秋天的颜色，还有秋天的气息，只是闻一闻，就足够让人心情愉悦了。的确，虚无缥缈的时令因果实的加入而变得真实可感，甜味和涩味吟咏起秋季的风物诗，比吃进肚子里……果然要好上很多。
“喜欢哪一枝以后自己折吧”是老人家留给吉良的最后一句话，原话他记不清了，意思确乎是这样的。他有点预感，可也不是多么确定，等下次再有空来到这里，老者早就已经消失很久了。离开是好事，吉良想，这片海棠林靠近编号较前的街区，一般魂魄也不太能走得很远，何况腿脚不灵便又上了年纪呢？这很正常，老人家理应回到居所去享受安稳的晚年。
一年折一枝，不能再多了，再多就不合适了，吉良给自己划了道线——于是，办公桌上的那一枝，就是今年的“份额”。花器是他从自己家中带到队舍来的，工匠将刻划出纹理的泥条编织出形状，清水中摇晃着一点关于父母和祖宅的念想，还有一丝清雅而寂静的遗存。用花剪祛除横斜的枝条和影响姿态的叶片，只留下一簇最有代表性的果子，从青黄色到紫红色甚至干瘪过熟的，挤挤挨挨在同一处，像生命的展演，或者说，生命的回环。屋里屋外都有红色的果实，相互间隔着一扇可以伸手推开并轻轻支起的窗户，一种微妙的呼应便从中委婉地生发出来了。
“虽然吉良副队长平日里工作繁忙，但闲暇时仍旧保持着个人的生活意趣。”三番队中有队士这样说。
没来得及丢弃的小枝还在桌角搁着，这就让队舍里晃悠过来晃悠过去当闲人的某位队长正好逮到了可以恶作剧的机会：悄悄从枝子上揪下来一颗，然后掂上两掂，假装“没这回事”似的藏在手心里，又揣在袖笼里，最后站在自个儿副官的椅子后头，开始以一种“有急事”的样子故意喊人家的名字，等吉良一回头，问“怎么了”的当口，说时迟那时快，直接给人塞嘴里去了。然而吉良还没反应过来，咬下去的瞬间——
酸。
酸到闭眼。
酸到皱眉头。
＊海棠果的含义是“苦恋无果”，传说海棠在开花的时候担心被知晓心事，所以没有任何香味。这种植物，从花到果都在暗示着情路坎坷。总之，望阅读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