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淅沥沥的雨夜，紫禁城不再有白日时的光彩夺目，它变成沉默的巨兽，在吞云吐雾间为这座古老的城池拢上一层薄纱。我一个人走在漆黑的御花园里，脚下步子飞快。两只手只能徒劳地垂在身侧，因为雨水带来的寒冷而不得不握成了拳头。秋天的雨不如盛夏的暴雨滂沱，它像一重水雾，只是细密地打在身上，悄悄地钻进衣袍里，再一点一点地晕染。平素的御花园并不大，盖因这场秋雨今日我走了很久很久，最后索性躲进假山里，在伸手不可五指的山道中一屁股坐了下来。】
【一手托着腮，听着外边儿接连不断的雨声，心中直发愁：也不知额娘在宫中是否会等得心急如焚，原本说了要一同用膳的。其实本可以不必碰到这场雨的，权因我只顾着读书写字，一时忘了时辰。忽然间，我听到身后传来请为的响动，登时绷紧了身子。】
谁！谁在后面！

【这个涨潮的夜里，我无任何一事可做。裴了翁纸质的身子被暴雨彻底淋湿了，足以晕染出最破碎的痛苦，写出最荒唐的对宫禁的苛责。过去十三年的童字，都咽了气。】
【父亲停床的消息不知过了几人的口，才递进自己的耳中。是家中的老妈妈发觉的——含妈，我是这样唤她。她看到裴宅的男主人揉碎了所有的宣书，躺在狼狈淋漓的墨字里，疯狂又安静地死去了。他唯一的女儿尚在封闭的、沉默的宫廷里，衰弱的生命就这么如流烟，她若不登上角楼，甚至难以捕捉它的逝去。午门像一张锋利的嘴，把我所有的悲恸和失魂落魄，一点一点嚼碎，再吐回宫甃，连血和泪都不允许流出去。】
【第二次，我尝到了亲人失散的痛苦，从此以后，孤鹤孑然，我尝不出家中糕点甜、茶水清，檐上死炊烟，案前腐墨书，灰尘碾碎家府里的一切回忆，而稚圭，再无父母相怜了。】
【独自在沉默的紫禁城里呜咽，把撕裂的情绪悄悄发泄。我找到一个角落，去触摸幽暗的亲情边缘，而后，终于痛哭起来。】
【似是有人言，但我无暇顾及，也不想回答。】

【身后没有任何的回答，我就任由着这细密的哭声继续，汇入淅沥沥的雨声中。鲜少闻得这样「明亮」的哭声。很奇怪，紫禁城像是一位弱不禁风的闺秀，她经不起嚎啕的大哭，也受不住沸腾的大笑。活在这座城池中的所有人，笑是浅薄的，哭也是浅薄的，就连泪光也只能在眼眶中一闪而过，不能真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接连而下，否则「成何体统」。身后人的哭声如朱弦三叹，将我推入广袤的识海中。索性闭上眼睛，陷入黑暗中的黑暗。】
【先生的训诫言犹在耳，靶场上兄弟的比试历历在目。所有风光的，喧嚣的都属于热闹的他们，而我甚么也没有。都道龙生九子，各有不同。但为何如我这般的不同就该被人遗忘呢。难道平凡者注定是平庸的。为何我会生成汗阿玛的儿子，为何六艺未有一门出类拔萃，为何我没有王右军的天赋，为何不曾有骠骑将军般的才能，为何就连在身量上都逊于他人.....再不如幼年时的天真，我也能看懂旁人眉梢眼角的藏白。】
【慢慢地睁开眼睛，她还在哭。哭罢，哭罢，不如变成第二个孟姜女。背脊抵靠着嶙峋的假山，寒气一阵一阵地从石壁中透来，把我与某人包裹在一起。忽然想到甚么，从怀中取出一个东西，这是上书房前额涅塞我的点心。等了很久才寻到一个间隙，推进黑暗里。云淡风轻地说道】
哭了这么久，应该饿了吧。
【顿了顿，克制而淡然地赓续】当然，也可以继续。

【我打着冷颤，将小衣裹得愈紧。尘埃张牙舞爪，发誓将人吞没。太湖石的缝隙是疲倦不堪的眼睑，拒绝更多光明的刺进，眼下的湿睫混乱如渡鸦羽翼，沾满苦涩的泪珠。一张小脸仿佛秋雨后的蓼萍洲：眉芦倒伏、泪江潮涨，虚弱的唇坞里泊不下一只语舟。】
【我不记得当时是如何从哭泣中听到爱新觉罗克疆的声音，并把这陷于黑暗中的声音当作追寻虚空的唯一知觉。一道浅灰色的虚影从缝隙间掠过，而后我才后知后觉地咀起那一句：哭了这么久，应该饿了吧。一个尚未经过朝庙经纬打磨的少年声籁，这样低微的词句，竟然毫不费力地就撬开了稚圭心上最残破的一角。袖角擦了擦婆娑泪眼，期冀能看得更清——只是这方山石蔽去了天光，我们只是同时拥抱着绵延的黑暗。】
【抽噎的声响持续了很久，我才终于动了，缓慢地摸索，触到一张薄薄的油纸，里面包裹着已然碎掉的点心，没了声响，也不知方才说话的人是否还在。我将糕点捧了回来，像捧着一颗令人困惑的善心。近了眼前，才辨认出是内廷的糕点，绝非宫侍能够吃到的。】
……奴才不知此处有人。【似乎是小声的辩解，又像一种道歉。】还请阿哥莫要声张，我，我还不想出去。
409

【在递给她吃食后，我重新靠着石壁，继续沉沉地合上双眼。她的哭泣声就如夤夜里的一阵风，秋日的一场雨，只会是我无边心事的一缕陪衬，毋论如何都不会惊扰到识海中的轻舟。能哭多好。爱新觉罗的子嗣在很久很久以前就被剥夺了哭泣的权利。在爱新觉罗的世界里，「哭泣」永远地与「懦弱」牵扯在一起，比世间上任何一对眷侣都还要「海枯石烂」。我不止一次地觉着荒唐，却又不得不遵循着这种荒唐，并在某一刻变成我信奉的教条。我所说的这一刻，并不包括眼下不知名女孩的哭声。】
【在这假山之中，除却寒气一无所有，连月光都未能浸透进来。即便如此，从她细碎的哭声中早已描绘出她应有的容貌举止。一定是个怯弱的、文秀的女孩罢。她分明敢哭，却又须得在这样隐秘的地方，应当不姓爱新觉罗。爱新觉罗会有属于他们的家园，哪怕只是一座小小的闺房。所以大抵是某一位不起眼的宫女，再高贵一些或许是哪宫的女官。很快，她怯生生的低语验证了我的猜想。与此同时，她亦猜出了我的身份。嘴角莫名地泛起一丝弧度，为她的灵慧。】
【在一片黑暗之中，我与她就这样并排坐着，除了声音，其余的皆一无所知。这真是一场奇妙的会晤。所以我不必遵照嬷嬷教授的礼仪规矩，在黑暗中寻找一双眼睛。多轻松，多自在的感觉。甚至能感受到身体自由的舒展，是而对她有着难得的耐心与包容。】
不妨事。这么冷的天，先吃点东西暖一暖罢。
【连绵不断的雨声是浑然天成的珠帘，将我与她隔绝在无人问津的小岛，变成彼此仅有的同伴。我对这位同伴冒出不合时宜的好奇心】
所以你在哭甚么，有谁欺负你了吗？

【石心里的一株小桔梗窥见了少年身上的光，也会不自觉地朝之倾斜。】
【我与黑暗融为一体，听人间的万种声音，仿佛溺水，将死时，抓住了唯一落在我身上的声音。他十分平和，超出了一位君胤该有的耐心，或许不过是心血来潮的一丝善心，但对于稚圭来说，足做苇航，以渡苦海。如果能看到他的面庞，我一定不会把心事述出口，可在山石子里，天地已分不明，空中的寂河往下落，足下的风尘向上扬。我静默在痛苦里，良久才出声。】
没有人欺负我。
是，我的父亲不在了。【那个教导我“适志恬愉，以养吾圆机”，为妻女墨书三百篇，守着藏书痴过一世的裴郎，他死在北京的深秋里，家中早已无发妻身影，唯一的女儿又远在内闱。】家父已停床，我却不得离宫机会，送他最后一程。他生前嘱咐，今世唯一的愿望便是与我母亲同葬，外祖家中从未言置可否，我虽送了书信出去，却迟迟不得回音，我只盼父亲他……夙愿能偿。
【说着，苦泪又急迫地涌涨，忙用绢帕拭去，握着那碎掉些许的糕点，轻轻咬了一口。细腻的甘甜安抚着疼痛的思绪，哽咽里声籁断续，我此刻憎恨起紫禁城的无情，再渺小的人物，也应该让这座古老宫城吐出沉沉的叹息。】
“终天之日，三年哀痛，晨昏设荐。佳茔厚穴，安置垄丘。礼送归祠，亲魂有托。庙享墓祭，四时以妥。”这些我竟无一能做到，实在愧为人子……
457

【很荒谬得，白日在上书房聆完先生的谆谆教诲后，竟在这漆黑的石壁间又听她长篇大论。少女的音色是清亮的，却又不时哽咽，断断续续得拼凑出完整的字句。伴着外头的雨声，她缓慢地诵念着文昌孝经中的语句。我的心本如海上漂泊不定的一叶小舟，在她的诵读声中，波浪逐渐平息，小舟愈行愈稳，而后与思绪一道平静下来。】
原来是子欲养而亲不在......
【沉默了许久，我只能说出草草的一句评述。在如此明晰的哀伤面前，毋论说甚么都显得虚伪。但又不能不说。在这里除了声音，我们别无他法。眉头稍稍皱起，在苦苦思索应该如何安慰她。可对于她的痛楚，我实在无法切身体会。】
【她与我是截然不同的。想她幼年时，一定曾被父亲抱在膝头教她念诗，一定曾被父亲手把手教写字；她一定能快活地奔入父亲的怀中，被他欢笑着扛在肩头；她一定时时与父亲一道用膳，或许还会一起出去放风筝.....寻常人家的父女理应是如此。可我姓爱新觉罗。我的父亲是坐拥万里江山的帝王，高坐在养心殿的龙椅上。他每一次的低头亲近，是属于帝王的恩赐，我该诚惶诚恐地接受。我与他先是君臣，再论父子。】
【顷刻间，有一种巨大的困惑将我笼罩：当我的父亲离开时，我也会如眼前人一样伤心吗？我的兄长，弟弟们也会如眼前人一样真心地嚎啕大哭吗？有一股轻微的寒意漫上背脊。打住，不能再想了，再想下去就该是大逆不道了。】
【无法体谅她的痛苦，却也始终不能放任她继续哀伤，这是我仅存不多的慈悲心。是而斟酌着开口。】
以你方才说的，我想你的父母一定是情深意笃，所以他的离开未必不是幸事。他终于能和你的母亲团聚了，你该为他高兴才是。
【即便她看不见，却也依然笑了笑，声音也随之温和下来，一字一句地对她说道】
小时候嬷嬷给我讲故事，她说人死了之后会变成天上的星子。虽然现在下着雨，咱们看不见，但星星一直都在的。一会儿等雨停了，你抬头看一看，也许就能看到他们在对你笑了。只是你得把眼泪擦干净，别让他们看见了。

代克疆
【很荒谬得，白日在上书房聆完先生的谆谆教诲后，竟在这漆黑的石壁间又听她长篇大论。少女的音色是清亮的，却又不时哽咽，断断续续得拼凑出完整的字句。伴着外头的雨声，她缓慢地诵念着文昌孝经中的语句。我的心本如海上漂泊不定的一叶小舟，在她的诵读声中，波浪逐渐平息，小舟愈行愈稳，而后与思绪一道平静下来。】
原来是子欲养而亲不在......
【沉默了许久，我只能说出草草的一句评述。在如此明晰的哀伤面前，毋论说甚么都显得虚伪。但又不能不说。在这里除了声音，我们别无他法。眉头稍稍皱起，在苦苦思索应该如何安慰她。可对于她的痛楚，我实在无法切身体会。】
【她与我是截然不同的。想她幼年时，一定曾被父亲抱在膝头教她念诗，一定曾被父亲手把手教写字；她一定能快活地奔入父亲的怀中，被他欢笑着扛在肩头；她一定时时与父亲一道用膳，或许还会一起出去放风筝.....寻常人家的父女理应是如此。可我姓爱新觉罗。我的父亲是坐拥万里江山的帝王，高坐在养心殿的龙椅上。他每一次的低头亲近，是属于帝王的恩赐，我该诚惶诚恐地接受。我与他先是君臣，再论父子。】
【顷刻间，有一种巨大的困惑将我笼罩：当我的父亲离开时，我也会如眼前人一样伤心吗？我的兄长，弟弟们也会如眼前人一样真心地嚎啕大哭吗？有一股轻微的寒意漫上背脊。打住，不能再想了，再想下去就该是大逆不道了。】
【无法体谅她的痛苦，却也始终不能放任她继续哀伤，这是我仅存不多的慈悲心。是而斟酌着开口。】
以你方才说的，我想你的父母一定是情深意笃，所以他的离开未必不是幸事。他终于能和你的母亲团聚了，你该为他高兴才是。
【即便她看不见，却也依然笑了笑，声音也随之温和下来，一字一句地对她说道】
小时候嬷嬷给我讲故事，她说人死了之后会变成天上的星子。虽然现在下着雨，咱们看不见，但星星一直都在的。一会儿等雨停了，你抬头看一看，也许就能看到他们在对你笑了。只是你得把眼泪擦干净，别让他们看见了。

可是，可是如今只剩下我了……
【我终于说出心中的惶然，父亲终于又能见到母亲了，我为何仍然凄惶害怕？他们只留下稚圭在人间，我往后又该为谁而活呢？】
我入宫来，本是为了补贴家用，照顾父亲，如今他去了，从此以后，我又该做什么呢？
【他能理解吗？他会理解吗？他的父亲是御极九陆的君王，他是血里流金的爱新觉罗，他能够想到，要放下身份，去“体会”一位无关紧要的女官的情绪么？我立在深潭的边缘，感到自己正在下坠，有一点心悸，更有无尽的恐慌。我是如此迫切地想要见到对话者的眼睛，只要看到那双眼睛，或许就能确定这个人间的意义。正想要起身摸索的那一刻，忽然又怯退了——我无法保证见到他的那一刻，自己不会逃走。】
【耳珠上两钳实心的錾金珠仿佛两颗锋利铜钉，将我狠狠钉在湖石个藤萝构筑的秘国里。或许就像我曾经见过的。西洋舶来的玻璃匣里的蝴蝶，死得僵直而凄怆，然后被做成艳美的展品。我并不后悔向外祖父请求送我入宫做女侍，正因“不后悔”，更使我对于父亲的亡故，深深地愧疚。我并不是想要谁人分担我的痛苦，我蹲得这样低，几乎低到尘埃里，只是希望此时，有一个人，一双手，能拉住自己。】
【泪珠包裹住了手中的糕点，我也捏碎了一副“血肉”：神明俯视人世生死的时候，或许就和我看手里的糕点一样。】
星星？殿下，星星远在银汉，攒拥月旁，如此遥远的距离，我真的能够看到他们，他们又能看得到我么？
【紫禁城也被这场雨蛀空了，只剩下迷蒙青荡的雾气，我们躲在这场狼藉之外、混沌之中，用两种截然不同的身份，诠释着父亲与子女之间令人扼腕叹息的亲缘。】
558

你也不是每晚都能看见星星的，但我们都明白，星星一直都在。只要你心中还记挂着他们，他们就不会离你而去。
【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早预料到，对于这样聪慧的女孩，方才那则只有三岁孩童才会轻信的睡前故事当然不足以安抚她的心。扪心自问，若今日失去父亲（容我放肆一回）的是我，在这里娓娓道来的是她，我会对这番说辞深信不疑么。答案当然是否定的，甚至还会嗤之以鼻。那遥远的星河，即便云集了所有血浓于水的亲人，对于在尘世间我所遭遇到的一切，他们也只能是作壁上观，无力再做甚么，更遑论帮扶。人世间这条漫长的西行路，只有自己踽踽独行。】
【委实不忍心将这份残酷的真相剥开在她的面前。或许是因为耳边缠绵的雨声，或许是背后石壁传来的冷沁，让心扉不得不柔软，无法再用冷冰冰的字眼伤她，一个惶恐而无助的女孩。紫禁城已经蛮横地剥夺了她与父亲的最后一面，我又怎能再补上一刀。】
【是而我与她之间历经了漫长的沉默。她绵长的呼吸就在耳侧，从急促到平稳。在许久后，在雨声渐渐消弭的时候，我轻轻开口。】
其实求道，求佛，求人度，皆是虚妄。生如长河，渡船千艘，唯自渡方是真渡。
【说到这里，缄默片刻，似乎在斟酌该如何遣词造句。这样的女孩一定有一颗七窍玲珑心，她会明白藏在温柔背后的无情。生老病死，本就是世间大道，谁也逃不掉。外头的雨似乎停了，我也该走出这片漆黑了。慢慢摸索着起身，在离开前稍稍偏首，即使知道她根本看不见，淡淡嘱咐道】
我先走了，你自己小心些。雨天地滑，莫要摔着了。
【躬身自假山中步出，抬首见得皓月隐在乌云背后，露出微微光华，虽不甚明亮，但的确一直都在。笑了笑，负手离去。】

2
【这个涨潮的夜里，我无任何一事可做。裴了翁纸质的身子被暴雨彻底淋湿了，足以晕染出最破碎的痛苦，写出最荒唐的对宫禁的苛责。过去十三年的童字，都咽了气。我跌跌撞撞地走向雨幕，茫然地寻找一个可以遮蔽疲惫身心的黑暗。】
【父亲停床的消息不知过了几人的口，才递进自己的耳中。是家中的老妈妈发觉的——含妈，我是这样唤她。她看到裴宅的男主人揉碎了所有的宣书，躺在狼狈淋漓的墨字里，疯狂又安静地死去了。他唯一的女儿尚在封闭的、沉默的宫廷里，衰弱的生命就这么如流烟，她若不登上角楼，甚至难以捕捉它的逝去。午门像一张锋利的嘴，把我所有的悲恸和失魂落魄，一点一点嚼碎，再吐回宫甃，连雨混杂，血或者泪，都不允许流出去。】
【第二次，我尝到了亲人失散的痛苦，更没有了血脉相系的亲人来分担。从此以后，孤鹤孑然，我尝不出家中糕点甜、茶水清，檐上死炊烟，案前腐墨书，灰尘碾碎家府里的一切回忆，而稚圭，再无父母相怜了。】
【独自在沉默的紫禁城里呜咽，把撕裂的情绪悄悄发泄。我找到一个角落，去触摸幽暗的亲情边缘，而后，终于痛哭起来。】
【似是有人言，但我无暇顾及，也不想回答。】
406

【我其实很喜欢雨，它们是北风夹缝里的吴语小调，仍然管理着我小十年的旧忆。雨珠如豆，肉身穿过去后，是稚圭的精神天地。湖石外的一草一木，一动一响，会哭的门，灯烛里燃火的疼，一切一切都停住，南北之分消弭，在此刻，我身处杭州裴园，亦在帝都紫禁。就在他的话里，我见到南窗上椿萱的曳动身影，父亲微微躬下腰身，去指母亲手中的诗卷……】
【这脱离事理的美好幻想在此刻是如此顺理成章，我相信了他们真的会化作银汉迢星，是稚圭永恒心海里的罗盘。】
谢谢你，殿下……【我无声地唇语，吐纳着更恰切的微妙，更清晰的谢意。我尚未知道他究竟是天子的哪一个儿子，只能迷惘地感念这份令人意外的耐意与善情。我们都渐渐安静了，清素的雨也放小了，这场浩荡慈悲的和声，终于也唱到结尾了。我有些失神，究竟是在想天穹星汉的距离，还是下次出宫的时日？我不记得了，只听见一句记了很久的话。】
【“雨天地滑，莫要摔着了。”】
【巍峨宫宇里，从未有陌生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它像是猝然打出的火星，瞬间燎遍了整个心野。一股不可遏制的冲动驱使我站起了身，追了出去。】
【疏淡的雨霭里，并无一人身影——我寄了一封不该寄却最想寄的信，给这个翠绿的春天，以及不知名讳的君胤。】
431

【在淅沥沥的雨夜，紫禁城不再有白日时的光彩夺目，它变成沉默的巨兽，在吞云吐雾间为这座古老的城池拢上一层薄纱。一个人走在漆黑的御花园里，脚下步子飞快。此刻的御园一定有盛极的寿客，她是否睁着两只眼睛在凝视龋龋独行的我，虽有此察觉，却也无可奈何。两只手只能徒劳地垂在身侧，因为雨水带来的寒冷而不得不握成了拳头。秋天的雨不如盛夏的暴雨滂沱，它像一重水雾，只是细密地打在身上，悄悄地钻进衣袍里，再一点一点地晕染。平素的御花园并不大，盖因这场秋雨今日我走了很久很久，最后索性躲进假山里，在伸手不可五指的山道中一屁股坐了下来。】
【感谢这场突如其来的秋雨，为我恩赐一方净土。一手托着腮，听着外边儿接连不断的雨声，心中直发愁：也不知额娘在宫中是否会等得心急如焚，原本说了要一同用膳的。其实本可以不必碰到这场雨的，权因我只顾着读书写字，一时忘了时辰。虽然有些懊恼，但依旧为这偷来的一息而畅快着。就让我暂时忘记一切罢，忘记所有沉重的枷锁，忘记额娘的期望，忘记寄居在身躯中贪婪的野兽。】
【忽然间，我听到身后传来轻微的响动，打破了这一方平静，登时绷紧了身子，出言】
谁！谁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