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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田同学——”
“叫我真衣就可以啦，相应地我也会叫你英树哦。”
“啊……啊……这是不是有些——喂喂，为什么突然用那种可怕的眼神盯着我啊？！好吓人！”
“再那样称呼我我可是会生气的哟，”女孩微笑道，“所以你知道该怎么做了吧？”
“呃……话说回来，你知道好多故事啊，你的爸爸妈妈也经常读故事书给你听吗？”
她的脸色微微一僵，“……没有，都是我自己一个人读给自己听的……爸爸妈妈都有自己要忙的事，太任性的话会给他们添麻烦的……”
两人一时无言，为了打破沉默，男孩想到了另一个话题。
“说、说起来，真衣同学你看的书都好深奥啊，我就完全不行，特别是那种结局不好的故事我会郁闷好久，你没有那种感觉吗？”
女孩缓缓将脸别了过去，“说反了吧……那种单纯又美好的故事，一看就感觉很假，我读了只会难过的。”
气氛顷刻间变得更加尴尬，连踩地雷两次的男孩嘴巴张张合合却连一个词都吐不出来。女孩一时有些懊悔，一直没有朋友的她并不想把这个主动接近自己的人推开，可她此时竟也想不出给他台阶下的方法——
“既然是这样的话……”
男孩猛地起身，双手拍在桌上直视她的眼睛。
“就由我来写吧！”
女孩被他的举动惊得脸颊通红。
“什么——”
“既美好又能让你觉得真实的故事呀。总有一天我会为你写出这样的故事来的，真衣同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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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名同学，其实你才是那个一直让畠山同学恐惧不已，并且被他写进小说里的真正的‘血溜沼之妖’，是这样吧！”
“伊井野前辈，石上前辈，”女孩以冷淡的礼数向他们说道，“真是没想到，我们还有再见面的时候。”
秋风大起，夜云散去，满月的银辉瞬间照亮了池塘周围的一切，以及山名真衣苍白阴郁的脸。
石上紧跟着伊井野，挡在山名和细川之间。
伊井野说过，畠山把他和犯人的名字藏在了他的小说里……
细川前辈说过，畠山小说和他的经历有九成相符……
是啊，他暗自思忖，灵异事件、恶作剧、火灾……如果把这一系列事件归结到一个犯人身上，那确实还有很多地方说不通，可如果犯人不止一个呢？
“山名同学，我不是很清楚你和细川前辈有着什么样的过节，”伊井野指着捂着伤口的细川对山名怒斥道，“但这不是你诉诸暴力的理由，你看你都把前辈打伤了！”
山名冷哼一声，“我确实很想狠狠打她一顿，但我必须说一句，这伤不是我打的，是她自己弄出来的。”
顷刻间四下无声，两人一齐回头看向树下的细川。
“啊……嗯……”细川一脸窘迫地辩解道，“其实最开始的那一击我是躲开了啦，但因为眼镜被打落的缘故我什么都看不清，结果就把树当成她本人一头撞了过去，然后……”
现场气氛顿时不合时宜地尴尬起来。
“你在搞什么啊前辈！！！”石上忍不住喊道，“亏你之前总是顶着一张高深莫测的反派脸，搞了半天原来还是这么杂鱼的吗！”
“呃……”
“还有为什么跟人约架还要亲自上？你不是名门大小姐吗？！难道你们家就没有派个从小服侍你长大、文武双全的战斗女仆在学校保护你吗！！！”
“不要随便加入漫画里才有的奇怪设定啊！”细川有些艰难地自我辩解道，“也算不上约架什么的吧，但我……我想自己都已经三年级了，这个学校的学生应该没有比我更大的才对——”
“年级＝战斗力？？？前辈你是小学生吗！！！”
“呜呜呜，怎么连伊井野同学你也这个样子……前辈我现在可是伤员啊伤员……”
因为前辈你故布疑阵严重干扰了我们的调查，石上看着惨遭他们落井下石的细川如此想到，因为现在帮你并不代表我们已经跟你站在一条战线上。
他并不相信这位前辈的底细就只是这样，显然之后还有很大一笔账要找她算，只是现在面前还有一个更大的麻烦要解决……
山名冷眼旁观他们三人吵吵闹闹，仿佛想看看他们何时才会把注意力重新放到她身上。
“山名同学，”伊井野终于转过身来重新对她发话，“你的恶行到此为止！现在还来得及，不要再错上加错了！”
“哦？你都知道我的什么恶行了？”山名无动于衷，“那就请前辈说说看吧，如果是我做的我自然会承认的。”
她停顿了一下，然后以更加厌恶的口气说道，“因为，我憎恨说谎，就像憎恨英树一样。”
石上注意到身边的她握紧了拳头。
山名冷冷地俯视着伊井野，而伊井野则毫不示弱地瞪着山名。犹如法庭上的法官与被告人一般，对峙着的她们一问一答地展开了交锋——
“是你撕碎了赤松同学放进畠山鞋柜里的信，然后将其嫁祸到了畠山本人身上？”
“是的。”
“是你虐杀并肢解了那只猫，然后用碎块和恐吓信恐吓话剧部和细川前辈？”
“没错。”
“是你把水草撒在旧校舍地板上，然后撬开门锁入侵了文艺部室？”
“啊，那是那个蠢货干的。”山名神情冷漠地说道，“她指责我的手段太过分，所以坚持第二次要由她来。”
不知道为什么，即便她没有提到名字，石上和伊井野也立刻联想到了前天在文艺部室和细川争吵的赤松。原来她们两人是同伙么？
“不过，她那套关于洗稿剽窃的阴谋论，其实也是我引导她相信是自己独创的想法，所以说我是主谋其实也没什么不对。”
“最后，”伊井野的语气愈发严峻，“是你纵火烧毁畠山的房间，目的是为了威胁细川前辈如果不交出原稿就对文艺部室纵火，以此逼迫她今晚单独和你见面，是这样吧！”
“正是。”
山名轻描淡写的态度激怒了伊井野，“山名同学，这是犯罪！为什么你要做这种事？你和畠山究竟是什么关系？”
“明知故问。”
高高扎起的马尾随风飘摇，女孩向面前三人傲然宣称道：
“他是我的作家，却又背叛了我。”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对他的复仇。”

默然片刻后，石上终于向她开口说道：“所以，那天晚上你对我们讲的那个故事，其实是你自己的亲身经历？”
“石上前辈，那不是‘故事’，那是‘历史’。”山名冷冷地纠正了他的说法，“我说过故事都是编出来骗人的，可我从来没有说过那是故事，那是你们自己认定的结论。”
“可你说了‘如果这么说你们就会信么’这种话误导了我们！”
“是啊，所以信与不信的选择权不就在你们手里吗？石上前辈，‘被弃置不顾的心会让人变成怪物’，是你自己不愿意相信这种事会发生，不是么？”
石上无言以对，伊井野有些在意地暗中瞟了他一眼。
“我说过吧，人只会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那个叫赤松的蠢人也是一样，只是为了让自己更容易接受现实，就把别人引导他得出的猜想当成真相，还以为自己救得了他——”
“赤松同学她在哪里？你把她怎么了？！”伊井野急切地追问道。
“我只是把对你们说过的‘他们一家最可能去哪里避风头’先对她说了一遍而已，也许她就在去青森的路上吧。”她轻蔑地嗤了一声，“毕竟，那个家伙也就只剩这点利用价值了，留下也只会妨碍我而已。”
原来赤松只是她用来引走我们和细川前辈注意力的诱饵……伊井野几乎就要告诉她她指的方向其实正确无误，看着她的样子却又拿不准她对真相到底知道多少，就在她犹豫的间隙石上突然发话道：
“之前我们探访畠山家的时候，曾经在那里发现一本被撕掉了借阅卡的旧书；无独有偶的是，在你初中的图书室里那本书本该出现的位置上，却出现了一本和全集其他分册截然不同的新书，山名同学，这也和你们的事有关吗？”
“《日之少年与夜之少女》……”
山名微微一愣，然后用更加低沉的声音说道。
“那是，我和英树相识的见证。”
秋风渐歇，风的呢喃应和着女孩的低语。
“我对英树说过，我讨厌童话，却唯独没办法讨厌那个故事。害怕黑暗的日之少年，害怕光明的夜之少女，他们视彼此为软肋，又将彼此作为铠甲，我明知道这是编造出来的，却还是无法自已地读了一遍又一遍。”
“这样矛盾的心情，从那个时刻起越来越紧地缠绕着我。我不相信他真的能像他对我允诺的那样，写出能让我信以为真的美好故事，却还是每天都出现在图书室里陪着他，直到到点关闭为止。从那时起我们一直主动担任图书委员，只有这样才能在每天环绕着我的恶意里，开辟出一个只属于我们又不会让他被我连累的空间。”
“直到很久之后我才会发现，我每天真正期待的不是那个故事，而是为了给我写出那样的故事而冥思苦想的他。因为，他越写越好了。”
石上从未想到似乎总是话里带刺的山名，说话语气竟会如此柔和。
“抛开那个暧昧的约定，我和他之间又还能剩下什么？如果他真的写出了那样的故事，我们的联系又该以什么名义保持下去？”
“‘那时他将要离我而去’，这样的想法越来越不留缝隙地占满了我的大脑，所以我只能越来越苛刻，越来越吹毛求疵地否定他。然后……”
四周撒满了枯叶散落一地的窸窣声，沉寂片刻之后，神情淡漠的她继续说道：
“他来图书室的次数越来越少。虽然理由是参加文化祭实行委员会，但我怎么可能会不知道，一直对文化祭冷感的他的真正目标是什么。体育祭的时候他受了伤，然后那个女人出现了。开朗的性格，丰满的胸脯，呵，最能暴击处男的，不就是这种类型么？”
“我为时太晚地发现家庭和睦、从小一路顺遂的他接受不了挫折，他失去信心认为自己没有写作的天分，所以逃避到了那个他以为更能得到正向反馈的地方。”
“可惜啊，他迟早会发现他和那个前辈本是两个世界的人，就像我和他的朋友斯波一样。英树知道后者却意识不到前者，碍于情面被拉来给斯波对我的告白壮胆，看着英树一脸惋惜的样子，我突然产生了一个有意思的想法。”
石上立刻意识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你答应了斯波的告白？”
“是啊，我答应了他，”女孩的声音诡异地平静起来，“啊啊，英树那时的表情简直有趣极了。”
“从那之后我们很长时间再也没说过一句话。不久我就听说了他对前辈告白失败的消息。”
山名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石上这才想起，这似乎是他们第一次见到她笑的样子。
“真开心，真痛快。”
女孩微笑着说出的这句话比呼啸着的秋风更能让他们浑身发冷。
伊井野几度欲言又止，最后只能带着比石上更复杂的表情沉默下去。
“英树变得十分消沉，几乎魂不守舍，我没有急于行动，因为现在还不是最好的时机。我要让他绝望到极点，无助到站不起来，失去了所有希望之后，再出现在他面前。”
“那天，他一时失神割伤了自己，我悄悄跟在他身后去了保健室。当时老师不在，不一会里面传来了他的哭声，我在门外听了一会，然后才走进去。”
伊井野弥子终于按捺不住自己，“山名同学，你就这么想让他痛苦吗……你、你明明应该是喜欢他——”
“是啊，我就是想让他痛苦。”
山名神情空虚地盯着他们，“真想对他说，这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真想对他说，看吧，所有人最后都会弃你而去；真想对他说，这下你理解我看着你追求前辈的心情了吧。”
“但现实中我只是帮他处理好伤口后，让他枕靠在我的大腿上。我给他讲了很多故事，有些是小时候读过的，有些是他写给我的，但他只是哭个不停。”
“这样显然是不够的，前辈给予他的和没有给予他的，我都要做得比前辈更多才行，不然，就无法彻底抹掉前辈在他心中的形象——”
女孩苍白虚弱的脸上浮现出比之前更灿烂也更虚幻的微笑，“呐，伊井野前辈，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呢？”
伊井野弥子哑口无言。一时间面前的这个人周身弥漫着的非现实感强烈地冲击着她。她几乎就要把她当成镜中与自己对话的幻影，而非活生生的人。
石上难以想象一直神情冷漠的山名会表现出如此丰富的情感，欣喜、迷惘、寂寞、悲凉……也许还有一丝残忍的满足。
然后，她平静地道出了让他们无比震惊的事实——
“我和他做了，‘那个事情’。”

石上趔趄了一下险些跌坐在地上，他一时头晕目眩，肺叶中蓦然间再度溢满了那个房间里滞闷而又混合着护发精油好闻气味的空气。
没错啦我就是怕寂寞还爱撒娇呢
衬衣的触感和她的秀发一样顺滑，温热的鼻息在颤抖中落在他的脸上，他的指尖隔着光滑的布料感受着她的肌肤，不知何处传来的世界的脉动，轻轻呼唤他体内在沉睡中悸动的什么。
我想你更宠我一点呢想你更宠我一点呢你更宠我一点呢宠我一点呢我一点呢一点呢点呢——
把他拉回现实的是真实的她尖细到走了调的声音，伊井野惊得用双手捂住了嘴。
“你、你们那个时候都还只是初中生——”
“在那之后，每一天每一天，我都会和他做，天台上、体育器材室里……”完全无视他们反应的女孩无动于衷地继续说道，“但只是这样还不够，这一次，我不会再把他交给任何人；这一次，我要彻底斩断他和这个世界的其他联系。”
“所以，明面上我仍在和斯波交往。就算他用怎样的眼神看我我也装作没看见，有些话必须由他自己去说，只有这样，众叛亲离、只属于我一个人的英树，就能完成了！”
“那天我和斯波一起去野餐，尽管英树婉拒了邀请，但我还是发现他一直偷偷跟踪着我们，所以我没有同意斯波送我回家的提议，而是在路边静静等待他出现在我眼前……那时的我绝不会想到，等待的我只不过是更加彻底的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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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马上就要转学了，这件事已经和家里说好了。”畠山嚅嗫着说道，“对不起……但是我们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那仿佛是整个世界如玻璃般碎裂的声音，好一会她才勉强撑住自己不至于立刻倒下。
“对不起……我太糟糕，太没用了，你和纯一都是好人……我配不上你——”
“你错了，”她用冷静得出奇的语调纠正他道，“我背叛了我的男友，你背叛了你的朋友，我们明明是绝配的一对烂人。”
“真衣……求你了不要这样说自己，”畠山用虚弱不堪的眼神哀求道，“……我喜欢你，可是这样的关系本来就是错误的，一开始就是我犯下的过错，现在还来得及纠正，不然的话——”
“那又有什么关系，英树你有我就够了。”
“……纯一是我最好的朋友——”
“那我是你的什么？！你把我当成什么了？！”女孩终于忍不住愤怒地厉声喊道，“前辈的替代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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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时候，我在他的脸上，看见了如同做坏事被撞破般的心虚表情。”
山名的低诉仿佛踏在厚重积雪上的足音，“是啊，怎么可能不是呢。一直以来我只不过不敢往那方面想罢了。同一间保健室见证了他对前辈情愫的开始，在他想念着前辈的时候做到前辈没有为他做到的事，本身就只是把自己往她的替代品的位置上推去罢了。我抹掉的不是前辈的形象，而是自己的……”
“是啊，明明我已经只寄希望于献上自己的身体，明明连我自己都已经忘记了那个约定，却还是隐隐地期待他能回忆起旧日的那个他和我。”
“安静的图书室，冷清的夕阳，沙沙作响的书页，旧日关于我的一切，他都已经忘记了。毕竟，所有这些对男人来说都比不上那种简单的快乐，不是么，石上前辈？”
他如同从噩梦中惊醒般出了一身冷汗。
“现在，就连作为最后希望的我的肉身，他都想要遗忘。”
“他掏空了我的一切，又将我的空壳弃置不顾，到底我还能剩下些什么呢。”
“我还能在这样的世界上留下什么呢。”
“答案很明显了。”
山名抬起低垂的面孔，失焦的眼神如同黑洞一般望向他们，晚风的尖啸犹如汽车拉长的汽笛，石上感到自己的血液几乎要在风中凝固。
“我抱住英树的脸颊，一字一句地对他说，好好看一看我。”
她破碎的微笑仿佛下一刻就会随风而逝。
“这样，日后每当你自以为幸福美满的时候，你就会想起这张脸碎成一地的样子。”
石上缓缓闭起眼睛，即使没有山名的叙述他大致也能猜到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即便第一辆车及时刹车，同向行驶的第二辆车还是因视野盲区撞到了冲向车道的山名，她的身体高高飞起又重重落下，陷入昏迷前只能隐约听见什么人失魂落魄的惨叫声……
富㭴说过，畠山害怕跳高，尤其是背越式跳高落下的样子……
警视厅出具的材料里，有当地药剂师向他们一家出售治疗恐慌症的精神类药物的证言记录……
原来不是坠楼，而是车祸么……这大概才是使他惊恐发作的「坠落」的真相吧……
沉默许久后，她才重新用平淡的口气对面无人色的两人说起她昏迷时发生的事：原本貌合神离的父母因这次事故彻底决裂，双方都找到了发泄对彼此积怨的最佳理由；畠山最终不告而别，而斯波至今不知道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听医院里的人说，在我昏迷的时候，斯波他有来探望过几次，但每次他留下的鲜花和贺卡都被由梨扔掉了，”女孩冷冷地说道，“那个终于想起自己是姐姐的人似乎找到了绝佳的替罪羊来表演自己迟到的亲情。但这一切对我来说都不重要，英树他……从来没有来看望过我。”

“……怎么会这样……”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她的声音低沉而缓慢，“毕竟对他来说，我只是前辈的替代品，想要忘记失恋的痛苦时及时送上门的‘别的女生’罢了。”
“当我在死亡线上挣扎，当我以为他至少会因为想着我而痛苦的时候，他已经在新的学校收获了新的生活，新的朋友，和新的喜欢他的人。”
“我让他‘好好看一看我’的最后努力，终究只是可悲的笑话。”
女孩惨然一笑，青色的眼睛里涌动着静静的悲伤和憎恨。
“不可原谅。”
石上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言语却在脱口而出前就被风吹散。奇怪，刚刚我想要辩白什么？而且，为什么是由我来辩白？错愕之际另一个人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伊井野语调哀伤地说，“高中时候的他一直都在为你的事悔恨和自责，他明明一直都没有忘记过你……”
“骗人。”她立即将满眼的恨意压在了伊井野身上，“你们根本就不认识他，你凭什么说这种不负责任的话？”
“畠山同学从高中刚入学的时候起就一直孤身一人，不愿与他人建立羁绊，因为他知道自己的软弱终会伤害到别人，为此甚至还被孤立过。”
伊井野毫不畏惧地大声说道：“可他却同意参加班级话剧的演出，是因为赤松同学和你一样喜欢《日之少年与夜之少女》；一直觉得麻烦却又加入了文艺部，是因为与细川前辈的相处让他想起了和你读故事为你写故事的日子。”
“那只不过是因为他又想找‘别的女生’排遣寂寞而已。”
伊井野的话语带上了些许微不可察的颤音，“也许不如说，他其实是一直在他人身上追寻你的影子啊……”
山名撇开目光，沉闷地回道：“这只是你们毫无根据的妄想罢了。”
“因为亲眼目睹了你的车祸，他的精神受到巨大的打击，每次遇到能让他联想起车祸的场景都会惊恐发作，难道这也是我们的妄想吗？”
“……那是他不敢面对现实，下意识想要逃避的一贯秉性。至于我怎么样对他而言根本无关紧要……”
“话是这么说，其实只是你自己不敢面对现实，所以才会觉得畠山的心里始终没有你的位置吧。”石上终于忍不住说道，他发现她也许正像她说的那样不会对别人说谎，但唯独对她自己却是谎话连篇。
“昨天我们和斯波见面的时候，他给我们看了被畠山告白的前辈的照片。”他沉声道，“紫色的眼睛，茶色的齐肩卷发，山名同学，这就是你高一入学时的扮相对吧？最看轻你的不是畠山而是你自己，你竟然想借用你情敌的形象去见他吗？”
“……真没想到，你们居然能调查到这一步。”山名冷冷地看向石上，“可是，你们还是什么都不懂。”
“没错，当时为了完美地模仿他心心念念的那个前辈，不仅是外貌，就连言谈举止我都努力做到惟妙惟肖，并且也不出所料地引起了他的注意。既然他把‘别的女生’当成前辈的替代品，那么我就好好扮演这个角色。那时的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可行。”
女孩的低语如剃刀般锐利。
“我要用前辈的模样给予他所期待的梦，等到他无法自拔时，我再露出自己的真面目。”
“我要在他空荡荡的心里装满幸福和希望，然后再毁掉这一切。”
言语渐渐沉入树林的阴沉喧响中，及至石上惊觉之时，她已经变了一副语调。
“但是那一天的黄昏时分，就在这个池塘边，他却对我说，这样的我很像他的一个遭遇车祸的故人，虽然外表上看不出，但不知道为什么总能感受到她的气息……很让人怀念的气息。”
“说实话，当时的我有些混乱，第一反应是自己是不是暴露了……但我记忆里的他本不是那么敏锐的人，他也没有做出更进一步的表示。但我却没办法继续待在那里，只是撂下一句‘明天同一个地方见’就匆匆离开了。”
她细小的声音变得更加阴沉，“演技，那只不过是他的演技罢了，我不停对自己这样说，我身边的人不都这样么？父亲，母亲，姐姐……一直无视我存在的人，从来没有好好看一看我的人，为了自己心里好受，为了推卸责任和指责别人，他们什么都表演得出来。他要是真有那么想念我，为什么一次都没看望过我？”
“但是，如果……如果他说的并非谎言……”
女孩抬起眼睛望向他们，她的眼神仿佛全身被雨淋透般寂寞，只是任由比夜色更为深重的悲哀将自己合拢。
“当我摘下美瞳，拉直头发，洗掉染上的颜色。”
“当我再一次衔着头绳，再一次用手扎起头发。”
“当我赤裸地站在镜子前，凝视着这具曾经被他爱抚过伤害过的身体的时候，这种想法就会像杂草一样在我心头疯长，摆脱不掉……摆脱不掉！虽然比原计划要早太多，但如果不立刻把这家伙的假面具撕下来，我的脑子都要出毛病了。”

她神情空洞地望着他们，声音再度诡异地平静下来。
“真奇怪，第二天晚上，看着英树被现出原形的我吓得瘫坐在地上，表情和车祸那天被我揭穿时一样心虚，我的心情却异乎寻常的平静，既无愤怒也无悲哀，只是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啪嗒一声断掉了。”
“啊啊，就是这样，我只是这样想着，果然还是那个我熟悉的英树，这副表情，这副狼狈不堪的样子，果然很适合他这个人。”
“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也许他到底执着于前辈还是我根本没有意义，她和我只不过是他逃避挫折时可以随意替换的抱枕一样的东西罢了，谁更能让他忘记残酷的现实他就会逃向哪里……就像我喂大的那只流浪猫一样，谁给他喂更好的东西它就会讨好谁。”
“真实的前辈和真实的我，对他来说都无关紧要，或许，我还是不省人事地躺在医院里更好，这样我就能安全地充当他向‘别的女生’博取同情的怀念对象了……在他眼里，现在的我大概就像个从昏迷的肉身中脱出的灵体，或者干脆是死后的幽灵也未可知。”
“是了！既然他把我当成幽灵，我就再一次好好扮演他心目中的我，这有什么关系？反正不是第一次了，故事的读者也好，情伤的避难所也好。”
她平静的语调渗入了几分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更何况，我已经死过一次了。”
“从今往后，他的痛苦就是我的欢愉。每当他安闲自适，以为自己可以做个普普通通的高中生的时候，我就会出现在他身边，好好提醒他自己曾经做过什么。”
“而英树他呢，根本没有反抗我的勇气，无论我对他做多过分的事他都不会反抗，从我们认识开始，他从来没有这样听话过哦。”
她嘴角浮现出的意味不知是嘲讽还是蔑视，但绝对不包含丝毫怜悯，“惨兮兮的，真是活该。”
“……为什么要这样做？”
细小而低沉的声音在石上身边响起，一瞬间他险些以为山名真的变成幽灵附在了伊井野弥子身上。
“靠愧疚和罪恶感支配对方，最后谁都不会幸福——”
“幸福？！他有什么资格幸福？！”
一直低声细语的女孩突然情绪崩溃般朝伊井野吼道：
“他口口声声说他想见我，他喜欢我，他想为我写真实而美好的故事，但这全部都是他的谎言，都是他骗人的鬼话！！！”
“每一次当我以为自己终于牵住了幸福的衣角，每一次当我以为终于有人可以好好看一看我的时候，是他本人一次又一次亲手把我推下深渊，而他事后只会一脸无辜地说着对不起来敷衍我，其实他满脑子只想着自己！”
“现在你却指责我不让他幸福？！即使献上一切也换不回自己的幸福的我，被他掠夺到一无所有的我，却连为此复仇的权利都要被剥夺？伊井野前辈你告诉我为什么啊，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女孩声嘶力竭的喊叫仿佛在林间萦绕许久后，才渐渐消弭在风声和树叶的簌簌声中。伊井野无言地别过脸，石上也感到如鲠在喉。不知过了多久后，山名才用有些沙哑的声音轻声说道。
“已经回不去了，不会再有重新开始的机会了……”
“已经发生的一切，又怎么可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呢……”
“绝不遗忘，绝不原谅，”她的声调变得更加阴冷，“绝对不会就这样放过他的。”
“我撕碎了赤松写给他的情书再嫁祸给他，将他在女生中的人缘破坏殆尽，他也只能自食苦果；我说要毁掉所有他新交的朋友，他就立刻吓得不承认别人是他的朋友。”
“就这样，他重新变得孤零零了。终于，声名狼藉、世上最最丑陋的只属于我一个人的英树，就完成了！”
她冰冷的目光再度转移到他们身上，但石上很快意识到，她看的并不是他和伊井野。
“可是，每次一到这种时候，总会有这样一种人跑出来妨碍我的计划。”
眼里充满恨意的她用仿佛想要咬碎牙齿般的凶狠力度说道：
“前辈……前辈……一直都是前辈……永远都是前辈……！”
她忽然将棒球棍丢弃在一边，将手伸进制服口袋。
“英树他喜欢过很多人……但唯独只为我写过故事。”
她从口袋中掏出一块包着层层白布的物体，又一层一层缓缓地解开。
“那是，他唯一没有背弃过的诺言。无论天涯海角，哪怕他逃向了另一个世界，我也要主张我应得的权利。”
长长的白布悄然飘落，端平的刀尖上泛起寒光。刹那间，一抹危险的光亮在女孩阴霾密布的眼眸里一闪而过。
“英树是属于我的东西，他写的故事也是一样。”

石上惊得倒吸一口凉气，但他只是下意识后退了半步，便又上前挡在了她的面前。
“石上前辈，伊井野前辈，这件事跟你们无关，请你们让开。”
就算我想让，那个笨蛋肯定也不会退让的。正当他这样想着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伊井野弥子细小低沉的声音。
“到底有什么意义呢，这种事情……畠山同学他，确实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他已经死了。”
山名真衣冰山般的面容罕见地浮现出一丝动摇的神情，但并没有石上预想的那么震惊。
“为了躲避各种麻烦什么的……”她的声调带上了些许微不可察的颤音，“安排一场假死也是有可能的吧？凭借你们身后那个人的家族的势力，这样做也不是不——”
“警方出具的档案和证明，我们都已经仔细地看过了。”伊井野鼓起勇气说道，“所以你向细川前辈要人也是没用的，这就是事实。”
女孩的脸像是不知道该做出何种表情般僵硬了许久后，最终黯淡了下来。
“看来，土歧先生说的是实话了……虽然他也只不过是个见钱眼开、谁开出更高价码就会跟谁走的家伙而已。”
土歧？山名同学为什么会认识那个叫土歧的事故目击者？
伊井野的脑海中瞬间划过一道闪电，一个可怕的念头浮现了出来，难道说——
“既然是这样，需要抢回来的就只剩下一样东西了。”
就在伊井野陷入混乱之际，山名目光一凛，再度用刀指向他们。真是个难缠的家伙啊，石上的头又痛了起来。
“真的有必要执着于这一点么？即使按照你自己的说法，这个故事里除了你最痛恨的谎言以外也什么都没有啊……”
女孩空漠的眼神依旧无动于衷。
“谎言并不只有一种，”她缓缓说道，“我恨透了他的甜言蜜语。但这种把前因后果一概省去，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的谎言，倒是很符合他的本性。”
“阴湿、胆怯、虚伪……如果直到最后他留下的也就只有这点东西，如果这就是他全部的真实，那我也就可以安心了。”
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些什么，不然就是她一如既往地把独占欲表达得过于扭曲……
借着满月时分皎洁的月光，离山名更近一步的石上这才得已察觉到对方的状态并没有她想表现得那么好——仿佛之前的对话就已耗光她的体力般，尽管做了最大努力，端平的刀尖还是一直在随着她纤瘦的身体颤动，苍白到近乎透明的皮肤上，细汗正不断渗出……
利器对徒手，要硬来吗？石上飞快计算着这样做的风险和可行性。尽管这人从初次见面就总是一副瘦弱到随时可能当场倒毙的模样，但不知为何总有股神迹般的惊人力量一直在支撑她像机器一样冷静高效地运转着，每天课后超过六小时的打工也好，纵火和袭击他人也好……
而且，畠山的死讯似乎完全没能打击到山名。毕竟她对畠山恨之入骨，所以不会为此感到悲伤；因为他们已经堕入相互伤害的螺旋，以他们为主角的故事也理应归于虚无——
真的是这样吗？
石上深吸了一口气。
“山名同学，你冷静下来好好听我说。”
他听见自己说道：“你一心想抢回来的那部畠山的遗作，其实是细川前辈她伪造的。”
女孩瞬间睁大眼睛，一脸的难以置信，细川也吃惊地看向了他。身处如此突兀的寂静之间，连他自己都开始混乱起来，怀疑自己是不是搞错了什么。
注定要伤害他人的真相，如果不说出来谁也无法得救，但那真的是「真相」吗？
一个局外人，真的承担得起这样的责任吗？
恍若下意识般石上看向沉默不语的伊井野弥子。
直到此刻他才发现她一直凝视着自己，栗色的眼睛通透得仿佛能一望到底。
「继续说下去。」
他无声地长出了一口气。
“细川前辈以畠山的名义伪造了他的小说。”他用更坚定的语气重复道，“虽然她当初谨慎地没有出借稿件以防我们比对笔迹，但有三点可以证明这个猜想——首先，前辈说畠山是在完成原稿后消失的，这和他的班主任喜连川老师的证言相冲突，为了拿回还未完成的作品他曾在休学前一天和老师大吵一架，这点在场的其他老师也可以作证。”
“其次，细川前辈说这个故事和畠山的经历有九成相符，但她持有的原稿里没有我们在畠山遗留在自己房间里的大纲上出现的两个人物，也就是他告白的那位前辈和斯波分别对应的‘订下婚约的女子’和‘客居公子’，而按照她的说法，这两个人物是不可能不出现的。”
“最后也最重要的是，”如果没有伊井野，单凭自己他一定意识不到这一点，“正如他的名字‘英树’和男主角的名字‘秀行’相对应（hidekiひでき）一样，女主角的名字与山名同学你的名字也是对应的——”
最初的紧张和犹疑渐渐散去，心胸间涌起的不可遏止的冲动使他滔滔不绝地说了下去。
“所谓的‘蒲姬’（ぶひめbuhime），其实应该写作与森鸥外小说同名的‘舞姬’（まいひめmaihime）才对。汉字‘舞’有音读ぶ和训读まい（音同“真衣”）两种读法，为了避免和森鸥外小说里‘舞女’的含义混淆，又或许不好意思直接提及你的名字，畠山才会采用音读的读法。”
“如果不写成‘舞’这个汉字，就没有这种双重意义了。为什么细川前辈会犯这个错误？因为直到今晚之前她都还不认识你！”
“就像她删改了那两个角色是因为不清楚他们的重要性一样，想来她只能根据畠山口述的剧情梗概，一边想着这一定暗喻了什么，一边想到‘蒲’草生长在池水边，便拿来为最终沉进池里的女主角命了名。”
山名神情呆滞地盯着石上，嘴巴一张一合却不知该说什么。
“嘛，至于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想这一定涉及到一个漫长的计划——”石上从容不迫地转向身后那个人，“是吧，前辈？”

“从暑假开始到现在，前辈伪造出原稿又制造了各种灵异事件，却唯独没空把那部‘原稿’改编成剧本，这真的合情合理么？当前辈大放消息要将其改编成话剧时，大家会关注的究竟是话剧，还是传言中那个神秘的‘原稿’？当有人想要阻止演出、抢走‘原稿’的时候，为什么前辈会如此淡定，好像事态就该这样发展一样？”
石上略作停顿，随后斩钉截铁地断言道：“答案只有一个——虚假的原稿和不存在的演出，甚至鬼怪出没的诡异气氛都不过是障眼法，细川前辈真正的目的是诱使山名同学你自己主动现身，就像你现在做的一样！”
“从她犯的错误来看，畠山他想必不愿意向前辈透露太多关于你的事情，所以她只能以自己的方式调查一直让他惊恐不安的人到底是谁，一次又一次地尝试到底能用哪种方法才能把你刺激出来。”
“真是讽刺，你以为能够被你借用来掩护行动的‘妖怪’之名，实际上是对手设下引诱你现身的圈套罢了。”
石上以胜利者般的目光看向坐在树下的细川，“我说的没错吧，细川前辈？”
细川静静地用她淡色的瞳仁凝视石上片刻，忽然扑哧一笑，俏皮地吐了吐舌头。
“真不愧是石上君。”她慢慢说道，“这下真的是输给你了。”
“只可惜前辈机关算尽，却唯独没有考虑到自己决斗修正为零的悲惨现实——”
“这种事情就不要再提了啦！！！”
山名真衣神色阴沉地瞪视着他们，“也就是说，所有这些都只不过是那个女人的恶作剧——”
“不。”石上朗声说道，“我说了，你想抢回的原稿是假的，但这个故事本身，并不是伪造的！”
“就在昨天，我们拜访了你曾经的家，也就是新田家的老宅。”同样，如果不是伊井野一直死缠烂打，石上相信光凭自己绝对不会想要继续这样搅进别人的家事里去。“新田家的老管家接待了我们，虽然老人家说话颠三倒四还经常重复说过的话，但我们还是了解到了很多事，比如你父亲入赘前后发生的种种不愉快，比如他的两个女儿里****姐更像你们的母亲，无论是相貌还是性格——”
“你到底想说什么？”山名的语气变得焦躁起来。
“我想说的是，也有很多人像我们一样，仍然把那个地方当成你们姐妹现在的住址，”他冷静地回答道，“保管在他那里的信件和明信片大多是寄给你姐姐的，但唯独有一样在夏天寄来的东西是属于你的。”
无人注意的时刻他已拉开书包拉链，变戏法般亮出一包用大号牛皮纸信封袋包装的邮件。“当时我和伊井野都被老人家的拉闲扯散搞得昏昏欲睡，如果后来没有解开那个关于‘舞姬’名字的谜团的话，我们也许就会彻底把这件事忽略过去。不过，现在你能猜到这是谁寄来，里面装的又是什么了吗？”
女孩顷刻间面如死灰，紧握着刀的手更加明显地颤抖起来。
“山名同学，老实说，你通过拼接事实制造的假象比直接撒谎更加高明，这一点确实让我不得不感到佩服，但是。”
石上用更加凌厉的语气说道：“也许人真的只会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但这不代表真相就不存在了！”
“或许你真的像你说的那样憎恨谎言，但这只是因为你一直活在欺骗自己的谎言里！就在你以为畠山又一次背叛了你去为别人写故事的时候，他已经把真正的故事交给了你！”
“……就算是这样，这又算什么真相？”山名别过脸，沉声说道，“说来说去他也不过是在故事里抱怨我是怎么迫害他的而已。”
“畠山确实不是什么坚强的人，过去他总是在逃避，总是在伤害你，但即便是这样软弱的人后来却两次尝试自愿赴死，做出了像故事里的男主角一样的选择。既然你承认自己是他故事里的女主角，你就真的不能理解武将最后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死的吗？”
“……不就是因为主公草率应下幽灵的请求，为了领主的面子不得不死这种无聊的借口么……”
“那只不过是表面上的理由，虽然符合时代精神，却不符合你们之间的‘真实’！真正的答案，藏在更为根本地推动剧情的原因里！”
倏然吹起的一阵劲风吹开掩蔽着他一只眼睛的斜长刘海，石上以清楚响亮的声音大声宣告道：
“‘武将不死，幽灵就无法转世为人’，他是为了这样的理由，带着这样的觉悟去死的！”
没有应答。尽管仍在勉强支撑，山名看向他的目光却愈发无力和悲哀。曾几何时石上总会错以为纤瘦但总是挺直腰背的女孩能与自己平视，而现在就连她的身形也仿佛肉眼可见地瑟缩了下去。
越是揭开畠山的真实心意，山名支撑自己活下去的动力便会越快的瓦解。也许隐瞒事实让她继续心怀憎恨才是正确的做法，但石上知道自己不能这么做，为了牵涉进这件事的，所有死去和活着的人……
“……我不相信。”
她眉眼低垂，怯生生地说。若非亲眼所见，石上很难把眼前这个女孩和一直以来那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冰冷眼神联系到一起。
还是说，这才是她本来应该是的模样？

“石上前辈，这些都只是你的想象罢了。我们的结局早已注定，我们也早已不是当初许下约定的我们……”
沉默片刻后，她以充满疲惫和厌烦的语气轻声说道：
“你根本不了解他，就像过去的我一样，就像总是对人格下劣的作者抱有幻想的读者一样，只是因为不愿意相信渴望了太久的故事内里早已腐烂生蛆，就一次又一次一厢情愿地指望作者‘下次’会好好对待他的女主角。反正，最后为轻信付出代价的，永远只会是我一个人而已。”
让石上几乎不敢相信的是，她那曾经仿佛能让人听见风雪呼啸的凌冽目光，此刻竟流露出一丝哀求的意味。
“所以，请别再拼命为一个烂透了的故事找补各种根本不存在的细节了。”
“……”
“我们已经对彼此做了太多过分的事，就像我不会原谅他一样，他也不会原谅我，虽然这也正是我唯一的心愿。我……从没有想要让他去死，但他一定会希望我死得更加彻底。”
“怎么会这样？”
“就是这样。”
女孩披洒着银色月光的秀发，让石上产生了她一瞬白头的错觉。细长柔顺的马尾辫随着渐弱的风势无力地摇摆，面色如鬼火般惨白的她寂寥地笑了一笑。
“因为，就连我的亲生父亲，都说‘你这种没有感恩之心的家伙早在两年前就该死了，为什么那个时候你没死’了，为什么唯独被我折磨了这么久的英树会希望我好好活下去呢？”
有一瞬间他似乎看见她泫然欲泣，但女孩依旧只是孱弱地微笑着。
“除了我憎恨的和恨着我的英树，这个世界已经没有需要我存在的地方了。有家可回的你们，怎么可能能够理解这种心情呢。你们也无法理解英树，他根本没有这种想法更不会说出这种话——”
“你错了哦。”
出乎意料的声音从石上背后传来，在他和伊井野惊讶的目光下，重新站起的细川面色平静，全然不顾血正缓缓流下她被淡色额发轻拂着的额头。
“起初我问起这个故事该如何收场的时候，畠山君他露出了有些感伤又有些烦恼的表情，说道‘如果幽灵只是想为了让男主角恐惧到死才成为幽灵的话，那只有等他死了之后她应该就会重新变回人类了吧’。”
女孩的脸上霎时显出极度震惊的神情，她的手猛地一哆嗦，再也无力握紧的刀发出一声闷响便落在了地上。
原来如此，石上恍然大悟，这其中也许包含某句山名自己都无法否认的原话，如果把这句诅咒般的「恐惧到死」理解为另一种意义上的「约定」的话——
“闭嘴！不要再说了！”
“他最后的勇气都只是为了你。以自己的死亡作为终点，他只是，想让那个幽灵不再是幽灵啊。”
“不要再胡说八道了！我不是说了这些全是你们的想象吗！你们根本什么都不懂！！！”
沉吟片刻后，石上向她慢慢走去。
“没错。正如你所说，所有的只言片语，以及他人推测出来的碎片，都无法完整还原畠山真实的心意，同样也不会比他真正留下的遗作更有说服力。”
他如同举起十字架般，高高举起手中的信封。
“所以确实，刚才我说的都是未经证实的想象，因为我们都很清楚，唯一有资格拆封这包邮件的人到底是谁。”
“……不要靠近我！我、我不会再上当了！”
尽管言语上仍在负隅顽抗，山名却如同畏惧着他手中的那样东西般，深一脚浅一脚、摇摇晃晃地退向向着池塘中心延伸的水上平台。直到她离平台尽头只有几步之遥时，石上才因担心发生危险而停了下来。
“这是他美好的心愿，”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耳边回响，“还有你们真实的故事。”
她别开视线，断断续续地嚅嗫道：“不可能……那种事他明明早就已经忘——”
“才没有忘记！！！！！！！！！！！！”
突然间石上用足以惊飞林中群鸟的音量高声怒吼道——
“你说我们谁都不理解畠山，可一直以来拒绝去理解他的难道不就是你自己吗？！”

伊井野弥子怔怔地看着面红耳赤的石上，仿佛是第一次见到他怒气勃发的模样，为什么他会如此愤怒呢……
“正是因为他清楚地知道无论自己说什么你也不会相信，自知处境凶险的他知道每天都可能是自己的最后一天，所以才会用这种方法试图向你传达自己的心意，到底要怎样你才愿意相信这一切？！”
总是嘻嘻哈哈、懒散好色、看起来脑袋空空如也的石上，其实一直有在思考很多事情，虽然之前就隐约有所察觉，但直观地目睹这一点时……
“畠山理解你的痛苦也深刻地理解了自己的软弱，可你又理解了他的什么？！你说我们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可什么演技、健忘、替代品……你不也只是把自己害怕相信的东西当成真相强加在了他头上？！”
总是顶着一张厌世脸，总是劝她不要多管闲事，却又这样为他人的事绞尽脑汁，又情难自已……
“可是……”山名用异常软弱的声音小声说道，“英树他从来没——”
“如果连你自己都无法坦率地面对真正的答案，别人又怎么可能坦率地面对你？无视自己对他造成的伤害，不宽容他的缺陷也不听取他的辩解，只是看着他的脸，就认定他有罪！”
……所以，真的只是「他人的事」吗？
“直到现在你还在逼自己恨他，以为这样就能减轻自己的痛苦，可你有没有想过这样的自己已经造成了多少恶果？！你真的不知道没能自杀成功的畠山最后是因为什么而死的吗？！”
“诶？不是说车祸——”
伊井野猛然回过神来。难道说，石上也发现了……
“你刚才提到的那位‘土歧先生’，是个私家侦探，全名叫土歧恭一郎，没错吧？”
山名错愕不已，“为什么你们会知道——”
“喂，石上，不能说！——”
伊井野弥子失声喊道。这里面也许隐藏着对山名同学来说极其残酷的真相……可她仓促之间发出的声音完完全全被他狂暴的喊声淹没了——
“因企业破产而被迫出走，又因筹款困难而陷入绝望的畠山一家，也许就是因为发现被你找来的私家侦探在当地调查他们，便误以为一直逼害他们的非法团伙追到了青森，所以才会在再次仓促出逃试图甩开跟踪的时刻发生了交通意外——”
仿佛呼啸了整个夜晚的风携卷着他呐喊的余音渐渐远去。自知一切已无法挽回的伊井野，只能逃避般地看向空无一物的别处。
大概，长期受到不法金融业者骚扰的畠山一家，早就已经认识，甚至和那个黑白通吃的私家侦探有过许多过节，所以才会……她心情沉重，又有些麻木地想到。
细川神情凝重地看着在平台上对峙的两人，看着女孩苍白冰冷的面具终于如透明水晶般，连同她最后的心防一道碎裂、崩解、随风逝去。
“所以，是我杀死了英树？”
她抬起失焦的空洞眼神看着石上，没有起伏的声音仿佛是在确认而非询问，如同踩在碎玻璃上般细小而清脆，安静得可怕。
直到此刻石上似乎才终于回过神来。
“我说的是意外，”他争辩道，“由于种种不幸的阴差阳错——”
“已经发生过的一切，又怎么可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呢。”
“什么——”
石上几乎没能听清气若游丝的山名发出的声音，女孩不见血色的嘴唇以微不可察的幅度翕动着，最终如同耗尽气力般放弃了全部尝试。
他读不懂那曾经充满悲伤和憎恨的青色眼睛最后到底对他传达了什么样的感情，只是发现某种类似阴霾般一直蒙在她瞳孔上的东西，终于消散不见了。
然后，她仰起头颅向后倒去。
身体比大脑更快地作出了反应，就在落水声响起、石上意识到自己正凌空跃过平台护栏的那一刻，次元断层般阴凉黑暗的渊面转瞬间便朝他迎面袭来——
“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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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整个“怪谈事件”大体上就算是结束了接下来这两个月只要再收个尾这个怪谈篇就终于能完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