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碧亭
【陛前讨来把髤漆的小稍弓，迩来几日左也稀罕、右也惦记，倘若不是与其共寝实在硌得慌，甚而也能掖在被衾旮旯中捂上一宿，以周全我与它“埙篪相和”的情谊】
【白日里必也毋能分离了，以至御园中仅存的山石，皆成了趁手的靶子。说来于玩赏一事上，我一贯自鸣得意，但却总有挂碍太甚的，譬如——今儿又赘了一尾巴的小喽啰，连带着坤宁妥帖万分的眷注，教人束手束脚。小四爷如何得劲，蒜苗高的身量与池壁蟠首打个照面，堪堪举着个玩意儿撒丫就遁】
【火急火燎的小奴们忙慌急撵，一叠声“小殿下”喊得震天响。至于我呢，我只觉他们聒噪，耳廓更教一众轻言扎得怪生疼，终是半恼半怄地撂下句】
小爷一向可有准头了！一准儿伤不着人，不信你们瞧着！

【口吟金谷客，鹤唳念遥遥。自元年父王顺章为帝，我与二宝久居祖父左右，除典仪节庆外鲜少伫留宫中，乃至三五成群的幼弟弯弓弄弦口记圣贤、步履蹒跚的异母小妹们扑蝶渐渐长，才懂时光倏忽后，方知君不言陇雁少飞，代云寡色，亦不免钦羡长鹰搏击下备受庇护的幼子所得温情——而我一无所有】
【入耳的声声“小殿下”无可避的钻我耳内，远望一眼近处的嬉闹，那娃娃的背影倒有健硕之趋，隐约能从奔走跑跳的侧脸耳垂之内，瞧见状若敷粉的稚子肌肤纹理，虽俊秀端正，却丝毫不见文儒庸庸的气度，可见他的亲母十分美丽。自然，这样的猜想是最正确的一句废话，若非丽质天成，何来隆恩孕育？】
那是谁？【我问的随意，身旁随侍的一众答得却快。自知我所问并非排行位份与母妃何如，只回三字“朱长焕”罢】
【我尚不曾与朱孝庸之外的弟弟们攀谈许多，概因他们仰视我时不自在，我躬身与他们解释费解的答疑所图时，亦不自在。却不知为何，不远处健康而欢乐的幼年王子，无由的让我想起了魏王府里奔驰一段路途后，总会停下来回头寻我的朱孝庸，那时候我不必予他解释那些被宫规长幼浸润后生涩昏昏的官话，他也从未认真仰视揣测我笑容之下的真正喜怒】
【我立于小皇子意欲“会挽雕弓如满月”的画卷外，只一句轻飘的评语】名字不错。

【教人撺掇得心中实在闹腾，一股脑自命不凡的脾气，登时就攒在神识中、充盈于平原纵马般的心绪里，就势拧上来一股气劲儿】
【我已将“溜号”练得得心应手，自参差障目的嶙峋怪石中，凑出个大瓠子般的脑仁顶来，趁着小婢奴追撵不及，煞为猴急地蹬腿就跑。孰料几丈开外，尚不迨打谅一池锦鲤，神光就已掠至堆绣山——顿教旮旯中敛着的一簇衣袂，分去泰半心神。概因始自坤宁“岳降”，倚恃宠嬖诸年，陛前每每总也闹腾，早已遍历阙内“和璧隋珠”，遂时下只须粗疏大略的一眺，就已能藉着绢缎细纹，揣度出姓甚名谁。七分欢汴如泻山洪般齐上眉峰】
【更兼一贯自诩棣华增映的表率，立时甚不生分地，稚音夺人、嚷出一嗓】
大哥！
【举着半拉瞻顾不得的小髤漆弓，抬着小短腿儿就朝他蹿去】
皇爷爷放你回——
【“来啦？”，此际一截揣着疑窦的余音，尚还在齿缝中捏着，不意刹那间两脚鸠拙、一个行踏慌措，臂肘堪堪一匍，连人带弓就朝前猛栽而去，捎带着手中灵性太甚的一尾箭镞，业已自行其是、遽然脱手】
【话也顾不得多赘了，于此电光火石间，更甚不暇去忖：这凌厉箭锋、掠风遥指的，究竟是孝烈皇后的嫡子、抑或是我的大哥？】

【朝发欣城，暮宿陇头，寒不能语，舌卷入喉。在尚算年少的日月中，我似乎总有异于常人的悲世之叹，乃至从所经一花一木，一草一叶的枯艾兴衰里，亦可窥伺可供悲恸的世代君子落幕之笔。就好比现下，我望见他茁壮而健康的生命力正难以自制的不断外溢，也毫无逻辑关联地想到了多年后英雄白首的佝偻夕阳】
【之后的故事来的太快。】
【到底有多快呢？好比很多年以后，我仍能清晰听到这日嗖嗖的凛冽风声之外，朱长焕惊喜呼唤大哥的稚嫩童音，却唯独想不起自己当时的心境和表情】
【箭矢飞来只在一瞬，虽尚能下意识伸手一把攥住，却到底低估了孩童的气力和东风的加持。连带着整个人后退几步，就这么徒手抓着利箭贯入了自己左肩下，钝重迟缓的麻木从掌心开始，后才是肩胛之下的温热胀痛。而在这一刻，我全然不曾去慌乱日后可能会出现的诸多伤病与阻碍，脑中只有清晰的一句不断回响：若是朱孝庸今日在我跟前，必然能替我抵挡了这飞来横祸，也免了许多后来不可回头的错误与崎岖】
【一群簇拥而上的宫人皆慌了神，身后紧紧扶住自己的许多只手都在不可抑制的剧烈颤抖。咬牙定了定神，在幼弟尚不曾跑来身旁之前，低头喝了一声，仿从牙缝里拥挤而出的沉声】都闭嘴！不可声张！

【堪堪一个趔趄，辙就掌心与积石热烈相触，遽时铺胸纳地，摔作个“哈巴狗啃屎”的狼狈德行。换作再小年岁，或也得挤出一点憋屈猫尿来、再往陛前讨个便宜；但迩来两载，摔跌蹭蹬早已司空见惯，更兼以惯来自诩能耐，业已不稀得耍那套】
【气儿也不吭，拄着髌骨一骨碌拱身而起，就势掸去腚骨涓埃。再一垂首而观，白净掌骨间皴出寸寸淤血，才迟滞地触到阵阵噬心的痛，或此起彼伏、或排浪而来。我也不掉泪，只噤着气息、贴紧牙关忍着，到了还肖玩儿似的，咧着嘴逗出一句】
唉呀，我手都花啦——
【彼时情状，想这小四爷也决计是个缺心少肺的。愣有好半晌工夫，直待丢了小贵主的一众仆从，火急火燎、亟亟撵来时，才于周遭不绝的唏嘘中，捋清时下的境况。识海中轰然一阵嗡鸣，登时就顾不得这花猫似的爪子了】
诶？大哥！你怎么啦？！你受伤啦？！！！
【仓皇中一扭头，已然三步并作两步，急慌慌蹿至其旁】
大哥你怎么中箭啦，你流了好多血啊...
【全然毋有预料，这一会儿，手也已然涔了一掌心的汗，不时在袖缎上蹭着，浑似个热锅蚂蚁，目光围着渗血的创口打转，又急又添不上忙。俄而瞧一瞧手中的弓，时而再偷摸瞥瞥他，耗过许久，才似如小白兔般仰首，拽了拽他袖口，抬出个隶属于罪魁祸首的“无辜”神情】
【声儿也煞为沉闷】大哥，是我闯祸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