伞给我，你在外边儿候着便是了。退至一旁，一会儿莫扰了其他人的路。
【我从秦九手中取过油纸伞，低声向他嘱咐着，又将大襟裹得更紧了些，随后兀自撑着伞踏入坤宁门。今日适逢新年，按祖例该来坤宁宫向皇额娘叩安。原本布满积雪的道路已被宫人清扫，路面仍有一些雪粒，正如此刻簌簌而下的雪珠一般。脚下走得缓慢，权因今日所着的衣袍乃是前时新缝制的，自要小心些。额涅近日时常念叨，说我这一年身量长了许多，衣服总要时时更替。】
【我撑着这把油纸伞，自漫天飞雪中缓步而来，最后停在廊下。而后泰然自若地将伞从头上移开，递给一旁候着的宫女，毫不在意地伸手掸了掸衣服上的雪渍。此时的坤宁宫来来回回行走的皆是宫人，一众兄弟姐妹还未至。这不足为奇，原本就是我特意早到了。今日我存了心思，又刻意着了新装。所谓新年新气象，浑该替自己的这一年搏个好彩头。】
【在等候的间隙，始终神色安然，挺直着腰身，身立如青竹。目光落到廊下那一根熟悉的红漆柱头，又再抬眼望了望廊角的浮雕。如此一比较，的确是长高了不少。心中不禁欣然，连着嘴角也扬了一抹笑，但转瞬即逝，垂下眼眸。】

科科！

（枝头一簇新梅，正被簌簌吹落的冬雪遮掩，在坤宁最不起眼的一隅，傲立北风中。今岁并不在叩德府过年，仍侍在女君左右，要在花团锦簇的中宫度过我的又一年岁。按照往常的习惯，只消在初一那天向家中寄去书信问候即可，聊表自己身在宫中的“无可奈何”，实际上谁不晓得，我分明是乐不思蜀，皇后宽慈，待我如同半个亲女，是以日子过得风生水起，何谈恋家之说）
（而今又是正月里，六宫嫔御兼诸皇嗣都须至坤宁宫拜贺，少不得要在人来之前上下打点一番，说是规整，确然都是旁人的功劳，自己无非是挂着中宫近侍的头衔去露个脸，象征性的提点几句便罢。刻下时辰尚早，于暖阁内托颐看了爿刻飞雪，遣山奈去取烟花棒来，趁众人尚未到，先玩半个时辰再说）
（满庭皆深雪，险些沾湿新作的裙衫，绒白大氅披身，径直立在廊下，由得冬青点燃手里的烟花棒，两相交错间，纵是隔着朱红的宫墙，也能听见少女清晰的笑语。是那么一个转身的瞬间，率先望见安静立在廊下的他，长身独立，身脊挺得笔直，无言地撑着伞骨，垂目站在风雪之中，又好似天地间独一份的清白，让我在注视他的短短几秒钟内，险些教坠落的火星烧到裙摆）
：喂，你找谁，知道这里是甚么地界吗，也敢胡乱擅闯？趁皇后娘娘还未出来，赶紧回去吧。

【坤宁宫并非头一次来叩安，但从前的每一次都隐藏在浩浩荡荡的人群中，须得踮起脚尖才能艰难地越过前排兄长的肩头，隐约看见廊下被女官拥簇的女君。渐渐得，后来我不再做其他举动，只垂下头颅，视线不再企图攀过前峰，落在脚尖，沉默地聆听着中宫的教语。在这样黑压压的人群中，谁会去注意一个缄默不语的小阿哥呢。他们请安，我亦随之动作；他们散去，我亦变成一滴可有可无的水珠，汇入人流，与他们一道退出坤宁门。我穿得是什么衣裳，来得是早还是迟，皆如方才鞋履踩过的尘土般无人在意。但今次不同。我站在了最前端，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女君的容貌，听见她清晰的话语。今后也不必再踮脚。即便是站在人群的末尾，能遮挡我的也不多了。安之若素地等待着，膺间却有热流奔涌，有些难以言说的兴奋。】
【但欢喜只延续了一瞬。娇俏的女音从不远处递来，像一把无情的刀剑将所有的憧憬斩断。又或者说是将我陷入更难堪的局面中。——她在问，你找谁？顷刻间，挺直的背脊变得如裸露在雪原的石头般僵硬。缓慢地将手负于身后，拇指毫无意识地摩挲着。深吸一口气后，抬目看向来人。在看清她面容的那一刻，莫大的悲哀将我裹住。】
【她不认得我，我却认得她——女君身边的叩德女官。在悲哀之后是隐隐的愤怒：一同在宫闱中生活了十数年，虽未真正闲叙片刻，但点头致意总是有过的罢，她为何不记下我，这不是身为女官的本分吗。假若她不是叩德，是随意一位女侍，早已勃然大怒，责斥她的僭越。可她是叩德。】
【平静无波地注视着她，再挑了挑眉头，将视线看向少女柔荑中所握的烟花棒，答非所问。】
你这样.....很容易烧着裙子的。

【和他遥遥对望的短暂一刻，我立在坤宁的庭廊下，分明是在正月里，为何我偏偏心生萧条落寞的凄凉之境。我敢笃定，在宫里的这些年月是没见过这号人物的，甚或是说未有留下丝毫印象，否则真有如此风姿出众之人，早该与自己玩在一处，再不济，混个熟脸纵是有的】
【受中宫躬亲抚育的这些年，毋论是教养还是眼界学识都有显著提升，匪是说公主教不好我，只是在富贵堂皇的紫禁城里浸润日久，自会产生不同的心境，唯一不变的是，自己十年如一日近乎偏执的忠于一切美好外溢的人事，眼前人的外表很加分，以至于就连他“擅闯”坤宁宫都能好言相劝他离开，未留神的刹那，是他先开口，引得我低首去看将要燃上火星的崭新罗裙，忙不迭的跳起掸裙，确保一星半点都没被烫坏才安下心来】
：呀…还好还好，裙子没坏，否则岂不白费我花那么多心思精心打扮了。
【拂了拂裙，抬头见他还未有要离开的意思，索性步到廊前，风雪盛极，唐三手执一柄竹骨伞，沉默的像是一道影子，出现在任何有训英格格的场合】
：你是谁？【再问一遍】：等下诸位皇子公主便要来向皇后娘娘请安了，届时我就是想放你走，都没有这个权利了，这样，若是对宫道不太熟悉，你要去哪儿便告诉唐三，他会带你去的。【手向外轻挥，小声催促】：快去吧。

【见她如受惊的小兔般跳起，继而摇了摇头，一瞬垂下的眼睫恰当好处地将眸中的淡漠掩盖，适时在唇边添了抹弧度，从旁看来像是充满了无可奈何。的确是有无奈的——叩德女官自幼受训于中宫身侧，理所应当地享受着同族姑母的宠爱。坤宁宫顺理成章地变成了第二个「叩德府」，变成她温暖的家园，无须繁复的规矩约束，让她得以自由自在地生长。且看宸宫中低眉顺目的女官们，哪一位能有她如此自得其乐。明明冠着爱新觉罗四字的是我，这里应当是我的家，她却分明比我还要自在。】
【重新展眉看向娉婷的少女。平日里未曾细看，原来识海中那个软软糯糯的小女孩已经出落得如此亭亭玉立。身着一袭绒白大氅，衬托出盈盈的芙蓉面，眉黛如春纤，还有多明亮的眼珠，像极了去岁在额涅宫中见过的东珠。是个极其标致的女郎，像极了辞赋中所描绘的洛神，假若她没有开口的话。】
【听，她又在追问。可见的确是被女君宠坏的女官，竟连察言观色的本事都没有，还极为好心地为我指明了方向。好罢，高高在上的善良，也是善良。舒朗一笑，将双手闲适地环抱于胸前，不动声色道】
嗯...听起来是很好的。可一会儿皇额娘若问起克疆为何没来，我该如何是好？
【目光与她相对，定定地看着她，仿似揶揄道】届时若她不悦，我可否实话实说，是叩德女官将我请出去的，她还贴心地替我寻了带路的。

（倾身时连催促都是细语轻声的，出生在公主府的小叩德幼时像个香软的糯米团子，作为九门提督的幺女，天然被爱与包容环绕，生长环境使得自己被滋养的细腻温和，对世间万物存有善与美的信任，兼因养在中宫身侧，凡事顺应己心，及长，眉宇间更添灵气，是真真正正的天之娇女。正是因为如此，美学于我的吸引才会更胜一筹，迨又过去很多年，我才幡然醒悟，圣观二年初见克疆的这一年，才是宿命渊薮的开始）
（仰首去睇他素雪的领衣，说话时微微滚动的喉结，俊挺的鼻梁，深邃如玉魄的黑瞳…还有一句揉进风里的自白，他是克疆阿哥）
（这下轮到我怔愣原地，半晌不知如何答话，有了这层缘由，更加专注而仔细的打量他的眉目，试图和识海内数副剪影重合交叠，但毋论自己如何想，都不确定在哪里见到过他，身体要比头脑的反应更灵敏，下意识的福身，先请安卖乖总是不错的）
：我说呢，是您来得太早，我方才又站的太远，所以一时之间，看不清楚。哈…哈哈。
（干笑两声，颇为尴尬的摸了摸鼻尖，偷瞥唐三一眼，发现这人正眼观鼻鼻观心，丝毫没有替我解围的意思，暗骂一句没义气。侧身退到一处，不管怎样说，好在还记得一星半点身为女官的职责）
：外头天寒，您进去候着？唐三！烟花棒拾掇干净，再叫蕙心添盏热茶！

【她倒是机灵，在一瞬的怔忪后立即请安卖乖。刻下她端出了女官霞姿月韵的仪态，也不枉费坤宁十余年的教诲。其实她何须如此讪讪。纵观整个紫禁城，能当面指斥她的人又有几个。叩德二字是贴在她身上的一道护身符，将她自然地隔绝出一片安宁的结界，更遑论她是这样灵秀的娇女。任凭是谁，都不会舍得对这样一个小姑娘拉下脸来。面对她贴心的请求，脑海中掠过几种各异的回应。忽然想着：若今日是我那些乖觉的哥哥弟弟们，是否会一口应下，如其所愿走下她给的台阶。在思绪沉浮间，我没有开口，或许沉默便是另一种回答。这一刻已然作了选择。身形岿然不动，依旧立于廊下，就连双手的动作也分毫不改，仍然气定神闲地望着她。】
不妨事，我再站久一会儿，免得下回叩德女官又把我忘了。
【说话间眉目间始终含着淡淡的笑意，但这个答案究竟是善意的调侃还是辛辣的讥讽，就留给聪慧的叩德女官自己去想。说完后又觉得不太妥当。很显然，我不愿意她联想到后者。倘若她为此不快，於我而言不是桩好事。是而抬目探向她怀中的烟花棒，踌躇片刻后状似无意地问她。】
我记得，宫中不许明火。你拿烟花棒......皇额娘若是看到了，不会责罚你吗？

（真是记仇。无言的撇撇嘴，不再继续邀请他到内堂相候，正月，尤其是除夕夜，是老祖宗留下的规矩，宫中诸人须往三宫请安，之后是家宴，再赊留那么些缝隙里的时间，才真真正正是属于自己的。正思索着要说些甚么，蕙心于这当口递来一副暖手炉，烘烘发着热）
：成，那你站着吧，只是明儿个阿哥若是感染风寒，可别说是来坤宁宫请安的缘故呐。
（唐三的手脚很快，须臾功夫已将狼藉收拾毕，全然看不出适前自个儿燃明火的状态。然而，就算被中宫知晓，也全无害怕的念头，细眉高高挑起，略有些得意的朝雪光明纸后望一眼）
：主子娘娘是我姑姑，我打小儿便在坤宁宫长大，不论我做什么，她都不会责备我，何况是区区一捧烟花棒呢。

你放心，我一定不会把你供出来。只是你要记住，我是克疆。
【仍旧立在原地，挑了挑眉头，一本正经地回道。在二人说话间，女官身边贴心的婢女替她送来了暖手炉。围住手炉的手指纤纤如嫩荑，饱满的指甲盖透着粉色的光泽，如同她粉嫩饱满的面颊一般。其实也等不了多久，顶多再过一盏茶的功夫，各宫的皇嗣皆会鱼贯而入。届时，我又将汇入浩瀚的人群中，哪里还能有与她闲叙的时间。少女的黛眉高高扬起，面容丽色生春。她说得笃定，神色亦是俏皮。在这一片素白的风雪中，站在我眼前的叩德女官与她的衣裳一道变成坤宁宫最亮眼的景致。对她的说辞深信不疑，想来莫说是中宫，只怕是汗阿玛在这里也不会舍得责罚这般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我摇了摇头，像是一种无可奈何，然而状似风平浪静的容色下有无限的暗流涌动。她理所应当地拥有着许多我深羡的东西。我羡慕，我向往，或者是我嫉妒。】
【倏尔间，面上感受到一滴冰冷的雪水。我仰起头，有淅淅沥沥的雪粒子漫天而下，轻轻落在面颊上。细雪纷纷，足以将我浇醒。有跫音从坤宁门外递来，夹杂着几句对谈，大约是请安的人到了。转身往外头走了几步，骤然又将步子顿住。在人潮涌来之前，在漫声的问安声道来之前，我回头，只看向她眼底】
区区一捧烟花棒自然不足为奇，但这么好看的裙子若是烧着了，实在可惜。【笑了笑，朗声道】下回拿烟花棒的时候举高些，叩德女官。

明天结

（这一日的雪落、我和他在夜幕降临的傍晚两厢互望，烟花未燃烬，已不是此刻我全神以注的焦点。积雪深重，哪怕是翌日洒扫太监清除都须花上一段时辰，稍有不慎，裙裾便会沾上湿漉的晨雾和化不完的霜雪，可是他行走其间，袍泽与大氅皆干净，风雪都格外眷顾他，不忍沾染他分毫）
（迎面一阵厉风，又下雪了。）
（我还欲说些甚么，旦见有人已朝坤宁宫的方向走来，不再适合说其他不合刻下时宜的话。我和他的身份在此刻又变成泾渭分明的两条线，他是阿哥，我是女君侍官，合该骞帘垂目，躬身退至一旁，或是走到中宫身边，做无比我更合适的花瓶）
：你快进去吧，我在这儿等会，还得有人来呢。
（他转身走进明烛晃然之际，不忘出言嘲我适前之举。）：知道啦…（唐三离得远，误以为我是同他说话，凑上前来问我说了甚么，迅速拍他头顶一下）：没什么，走走，干活了，外面冻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