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本无不同
周瑜只静静看着他。眼神里的东西很复杂。
良久,他忽然展露出了一抹轻笑。孔明的记忆里,周瑜只对他笑过两次,每次,都如五月春花。
“孔明,你聪明,只是太年轻。”
他拂袖而去,只留给自己一个背影。而这个背影却再也不曾忘却,当时的感觉,就仿佛一个王朝的孤寂,都压在那双不算是厚实的肩背上,纵使他站的笔直,也硬生生将已千疮百孔的灵魂,又磨出了一个血洞。
孔明知道,大战之前,他与周瑜的谈话,便只能到此为止了。
东吴水师确是百闻不如一见。
军容严整,士气激昂。受周瑜之约来此洽谈战略,孔明却万万没想到,三万大军就如此陈于江边,连阵型都摆的清清楚楚,似乎一点儿也不想瞒他。
想起结盟之时,自己还曾对己方实力有所虚言,不觉有些汗颜。
“先生既来了,为何不进?”后方传来脚步声。清冷的声音,夹着江风,也听得清清楚楚。
孔明立刻回身施礼。“都督君子坦荡,亮,惭愧。”
周瑜一瞥之下,便明白了他话中含义。
“你主刘豫州心思,瑜清楚。心照不宣,又何必……”
不知为何,话音戛然而止。孔明转头,却见那人紧皱着眉,一手扶额,面上俱是冷汗。一惊之下,想要伸手去扶,却被推开。
“没事……”
说着没事,却还是软了下去,昏倒在自己怀里。触手,高大的身材,却很轻。
将人送回大帐时,医官已在等候。听说他为了战事部署已两夜未合眼,众将担忧之心,从一张张愁苦的脸上便可得见。
步出大帐时,孔明想着,这也许已经是他的最后一战。而这一战,必令他达到光辉的顶点。
猎猎东风。
火烧赤壁数十里连岸。曹操八十万大军溃败江边,有来无返。
那人,红色戎装,袍带飞扬,负手立于江畔碣石。
火光映着他顾盼的神采。
衬的他如阿鼻掌管生死的修罗,如天界俯瞰世人的神只。
那一刻,仿若这一片火红的天地,自混沌初开伊始,便是为他而生,为他而设。
那是孔明生命中少有的一刻。后世所有青史所刻,盖莫能名。因为那片赤红,是燃烧了一个不世英才的生命,所谱出的一曲,灿烂的哀歌。
那天的建业,是为不夜之城。
人们的血液,随着滚烫的江水在沸腾。
就连孔明,一个曾处处招白眼的外客,也被连灌了几盅。他推说不胜酒力,便离席直往江边而去。
意料之中,听到了穿透云层的箫声。他看到那个伟岸又萧瑟的背影,手持一支玉箫,面对江水,曲声破空。
周瑜感知到了他的声息,止了箫声。似乎知道他要问什么,竟先张了口。语气还是冷冷的,却有些细微的颤抖。
“我以前,总在这处浅滩给一人奏箫。”他背对着自己,仰头望天。
“这箫声,瑜只给他一人听。”
前几日的愤懑又有些上来了。孔明径自上前,朗声道:
“都督狭隘。”
周瑜回过头,还是那种探寻的眼神,让孔明觉得自己全身上下,都被看透。
“坐下吃杯酒吧。先生所指狭隘,并非箫声,瑜愿闻其详。”
孔明坐了下来。他知道,也许世上只有对此一人,自己不用着意伪装,也无法着意伪装。
他们本属同类。
手中持着酒樽,却未就唇。
“都督,数日前亮的问题,阁下还未回答。”顿了顿,见周瑜只是自顾自斟酒,便又说了下去——“男儿手提五尺剑,便可割据天下,都督自负才华冠世,不思功业,不思家国,却为讨逆将军一人心灰意冷至此,甚至自践身体,积劳过度,不是狭隘,又是什么?”
周瑜正低头倒酒,闻听此言,却半抬了头,扬起一侧眉峰——
“瑜不思家国?莫非今夜赤壁所降的,是一方天火?”
孔明语塞。却又气他明知自己之意,却故作不明,强词夺理。
周瑜却已自己饮了一杯。“孔明。”他并未看向自己,而是把目光投向了远处,半空中,一钩新月斜挂。
“你躬耕南阳,是为何?”
孔明知道自己无需隐藏。
“为等待明主。”
“等到了么?”那人的眸子闪闪发亮。
“我主刘豫州知我。”孔明镇定如斯,说道此处,却还是难免有些动情。如无玄德知遇之恩,他又怎可能成就今日的声名。
“可知我的人,已经死了。”
语声很平静,可听在孔明耳里,却凄凉的让人有种落泪的冲动。
“没有孙策,就没有今日你眼中神一般的周瑜。”那人长叹一声,又缓缓道:“如你能做到取你主而自代,逐鹿天下,瑜佩服。可你,不能。”
原来不理解,甚至有些为之不平的人,到了此刻,孔明才有些懂了。
“这天下,征伐多年,你莫不是替他而争?没了他,你的荣光,你的骄傲,又有谁会了解?
这究竟是天下人的家国,还是你替他完成的,他替你成就的家国?”
“你还是年轻,等到你失去了那个人的时候,就都懂了。”
孔明什么都没有说。任何的言辞面对这样一个有血有肉的智者,都变得苍白。
“瑜并非自践身体。只是想尽快……完成当时承诺他,为仲谋平定天下的嘱托。只是不知快十年了,黄泉路上,还追不追的上。”
“公瑾……”孔明第一次这样叫他。
“孔明……”那人却不恼,只是回国头来,轻轻一笑——
“如今你觉得,替一个人守江山,与替一个国守江山,有不同吗?”
那笑,永远埋在了心底。直到许多年后,直到他也真正失去了以后。
“孔明……如吾子不贤,汝可取而……代之。”
“主公放心,亮……自会尽心辅佐幼主。必守一生。”
这是,周公瑾使我明白的。
此二者,本无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