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祖父其实并不像母亲说的那样,是个孤僻脾气古怪没有人理的老头子。因为,我曾看到,在父母都不在家的时候,会经常有人来访。
有时候,是个笑起来很温柔的大哥哥,臂弯里挽着个眼睛很大的大姐姐,身后还躲着两个比我大一点的男孩子。我很喜欢那个看起来白白软软的小男孩,但显然他的同伴不怎么喜欢我,我想要走近他的时候,就会被推开,于是我也就识相地放弃了和他们亲近的打算。而我每次叫那个大姐姐的时候,她又总会很凶地瞪我,然后大哥哥就会笑起来,接着塞给我一块不知是什么做成的小点心。那点心味道很好,因此,我每次依旧会对着那个头发长长的大哥哥甜甜地喊一声大姐姐好。
有时候,是眼梢有些上吊,嘴角有个小酒窝的漂亮男人,身后拽着一个看起来很壮实的大叔。大叔不喜欢我叫他大叔,于是他会做鬼脸,耍很多把戏来逗我。等他耍了很久,我和大哥哥都笑得直不起腰来的时候,我想了想,指着他改口叫了声狸猫大叔。
还有时候,是一个看起来有些害羞脸色苍白的男孩子,但我去拉他手的时候,却经常会撞到旁边的东西,或者踩到什么软软的物体。接着,我才会在一声惨叫里头,注意到另一个突然出现在我身前的黑发细眼的男人。幸而,我长得还算讨喜,并且,他们经常也是自己说着说着就把我的存在给忘记了。
而来的最多的,应当还是那个说话声音很大动作幅度很大笑起来嘴巴都咧很大的大哥哥。大概只有和他一起的时候,祖父平日里刻板的脸孔线条才会柔和起来,弯起眼睛,眼角皱纹深深地堆砌起来。看到那样的笑赝,我就想,祖父年轻时候,应当也是很俊朗的模样才是。
因此,那么多来访的客人里面,我唯独只记得了那个大哥哥的名字——李东海。于是我才注意到,祖父那么多的书札信件里面,出现过最多次数的,就是李东海三个字。
对了,和李东海一起来的,其实还有一个长得很像猴子的男人,但因为祖父很干脆地无视了他,所以我便也将他无视了。
当然,这些客人的来访,依然是我的父母所不知道的。
母亲畏惧以至于厌恶祖父的另外一个理由,也许是她所说的,祖父常常会对着空气讲话的原因。她曾说,即便是年轻时候再强势,再冷静的人,年迈之后,也会落得思维混乱精神萎靡的地步。
说这话的时候,母亲的口气里有着微微的恐惧。
但我不太明白母亲所说的祖父的病状,因为,在我看来,祖父并没有和空气讲话的习惯。
我倒是经常会看到,那个曾经出现在我小床旁边的男人,有时候会从墙壁或者屋顶的角落里探出半个身子,抑或一个头,与正在用餐或者读书的祖父攀谈起来。
他出现的次数如此频繁,以至于我认定他是我们家的一员,就像那个经常和我一同捉迷藏的童花头小女孩一样。
虽然,我的父母从没有和我提及过他。
和那个男人说话时的祖父,并没有对着那个叫做李东海的男孩子时候的温煦笑容,但他因为年纪已经有些混浊的黑眼睛里,会突然迸发开来,同他年轻时候仅有的几张照片上面一样,凌厉飞扬的光采。
我依旧有些怕那个看起来很俊秀的男人,他周遭的空气会让我浑身发冷。但我却最喜欢那个样子的祖父,他托着下巴慢声说话的样子,比起他任何时候,都更像父亲口中描述的那个令年幼的他尊敬的男人。
我想,父亲会走上现在的道路,以至于后来娶了做事雷厉风行少有女人味道的母亲,多半是因为祖父的影响。
而我,也继我父亲之后,开始崇拜我的祖父。
祖父殁于他五十岁的寿诞。
当我最后一次看到祖父的时候,屋外是忙忙碌碌吵吵嚷嚷的热闹人群,偶尔传来打翻了热汤的惊呼声,和招呼客人进门的声音。而祖父,依然安静地坐在他的书桌前,斜靠在垫了羊毛垫子的椅背上面,面容安详。放在桌子上面的手里,躺着一个很漂亮的银色十字架。
那个男人就站在他身旁,见我探头进来,便对着我,把手指放到嘴唇上。
那是我头一次听到他讲话,声音很低很沉。
他说,嘘。
我依言噤声。
于是一直过了很久之后,我才看到父母们走进房间,随即笑意僵在脸上。
大概是那时开始,我才意识到,死亡的存在。
这些,便是我六岁以前的记忆。
六岁以后,祖父,连同他那个神秘的小房间,和似真似幻的经历,都统统消失在了我的生活里面。
——节选自《金XX回忆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