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嘉儿
（宣德年间，河南一商贾，生有九子。不惑之年走商途中患疾而亡。临去前，未留下字句遗嘱，仅口传于亲随，却难辨其形、音。复由亲随代告族众，祠前将万贯基业尽数托付与嫡子，旁人不得分毫。）
（将这段旧事说与笑谈的正是闻人轶事。我认识他的时候，他正在客栈的马厩里，要给一匹马驹刷洗身子。）
（湖广的冬远没有京城这般冷。檐上悬着的冰锥恰坠入盛水的桶中，将过夜后结出的那层冰面戳出了一个口子。他蹲下身，正欲将兔毛刷子探入其中。偏是戾行恣睢的饕风钻入他的衣袍，贴着他的身，一刀、一刀地削剐着他的肉。他只能放下刷子，瘦长的手臂环抱在胸前缩在地上。那年，他十三岁，我五岁。也是我第一次透过朱门的金窟窿，窥见“穷人”的饥寒与窘迫。）
（他不是马夫，但身上的盘缠用尽了只能在客栈里做工还债，他这样告诉我。他本姓韩，单名一个遂字。可他，却不如他的名字那般顺遂，遭受了许多苦楚。）
（而此刻，他正坐在桌案前，拿起那块黄花梨醒木，拍定。将我从三年前的过往中拉回至眼下。正听他说到——“那商贾口形话音里道出的是...”）
（道出的是一个什么字？尚未听清，便被另一人的声音给盖住了。这厢方...方不情愿地睁开一只眼，却被这巳时三刻的光打了满面，怯怯闭上眼。我侧过身箍着我的金算盘背对着她。）
快，把我的帷幔放下来。银两就在我床榻左边柜子的第一格屉子里。

【隆正二年，酒不暖，花深。】
【光华骀荡争来华庭第一色春，芳菲弥望，莺燕风流。天光漏下云峦，千殿浮影过眼，看朱成碧的乱色里，珀光近紫若金，流转在琉璃殿顶上，浑似神佛加身。东风惊起飞甍，墙边金玉奴轻抬踏雪足逐去枝头画眉鸟，小雀儿不知天高地厚，竟妄以蜉蝣撼树之姿申饬顽奴。】
任你是谁豢养的宝畜，也敢挡本小姐的路。
【奈何鸟鸣阵阵，挠喉捩嗓，惊了沐光而来的冯小姐双耳，春纤探出两指，勾住那撒泼狸奴颈上软肉扔至一旁，胜雪狸奴身瑟瑟缩成一个团儿。曜日洒金，袖下一截皓腕雪白，饰起的璎珞宝钏也失色，任它光华流彩也只作娇女玉肌锦上花。】
【少女眉山高扬，越过玉阶重重，昂首信步过画堂，至春深处，苍翠隐约间可见柳丝掩映楼阁。我拨开堂前柳，叩响那门扉，门轴嘎吱声响，豁出天光一把。仆侍哀求置若罔闻，娇姝纵曼至此，不顾帐中人软语相求，径直卷起玉帘闲钩。】
【绣帏中，冯嘉儿翠山轻颦、含情目，鬓丝凌乱，懒相横生，再往下——揽财妙手死箍着怀中金算盘。细若未闻。】你我姐妹相见便只有银子可谈？
【自然，不谈白不谈。此刻“往例”便是至佳托辞，衬我揽银入怀也霁月光风，推及她满腔幽怨，颇得几分意满。不忙搡她，只悄声试探。】好姐姐，好姐姐？
【博山炉中游丝袅袅，轻纱相扰，掩去长姐玉颜。眸光流转，烛台、笔山、臂搁、小砚屏……落在书册扉页风月几字，笃定帐中人又是秉烛苦读志怪杂谈。】
【擎来枕边红缨筹子，再探她怀中算盘，未料人虽愁春未醒，气力却不遑多让，强抢未遂，索性趿了绣鞋深入罗帷，浅挨近，揶揄耳语。】
许飞琼，昨日你燃犀照夜梦见了谁，项上明珠又偷偷赠了谁？

冯嘉儿
(她扰人风月，拨下几轮算珠声响。我在梦中把冬深藏，再抬眼，山河已春，故里则是迢迢潇湘。偏瞧见案上灯烛结下雕花，还有翻不出因果的几卷青黄。)
(百转千回的三万句里，娓娓陈词轻微二字。)闻人...闻人.. (低低喃，意沉沉。所思欲破入唇齿，斟酌又止。)
(迟迟起身下榻，绕过她对坐窗前。柳丝舒眉摇翠，轻嗅丁香微吐、绿深红浅处地花枝。顾自倒一杯茶，临一窗风。呷一口，闲话几句春事。)
昨宵春君宴请十八姨，邀风月作陪，登堂入室。你没来，可惜了了。

【画堂绣阁里燃起一炉香，帐中低语细听来不过寻常姐妹燕谈。冯小姐侧耳凑至长姐唇边，欲听私语喃喃，只窃得闻人二字，几不可闻。陈词辄止，乌眸流眄，正对上盛春醉客骤然清醒的妙目一双。】
如梦，如梦，残月落花烟重。
【娇女咋舌叹惋，只恨清风乍起吹醒长姐绮梦，眼见拨云见日，往日难探究之事将现端倪，却再度告吹。眸光睨过牖前女侍，狠狠剜去一眼，待冯嘉儿起身下榻，侧坐窗前，临风品茶，观得她惬意风流。】
生犀香一角抵万金，本以为可换你美梦一场，未想你是个榆木脑袋，风月情事不梦，偏偏只顾看那崔玄微设宴邀月，酒池肉林。
【绣帐香浓，催起佳人闲趣，手提金缕鞋，刬袜步香阶，与她对坐两边。薰风吹起帘栊，窗外已花发，锦屏嵌入盎然春意，也难得静听她胡诌几句。】
穷奢极欲的欢宴我不喜，风月作陪又如何，十八姨登堂入室还不是要陪着那达官贵人觥筹交错。倒是你含糊其辞，低语喃喃的那位……闻人。
【春山轻挑，明眸满是狡黠，红缨筹子拨过桌上话本几册，春纤再探去她腕上，去夺那和田玉镯。】
好姐姐，我可是听得清楚。快与我说说，这位闻人到底是何人？莫不是许飞琼梦会情郎，昨夜借春宴之机下凡尘，觅得桃源深洞，将那明珠摘下赠了多情郑书生？

【春秋战国时，燕王喜派荆轲刺秦，未成，反被秦攻下燕都苏城，燕王喜遁逃辽东，秦遂攻辽东。传说，燕王喜的卫侍中有一人叫作奕秋，在燕国部众如猢狲散去之时，他带着弃国而逃的燕王喜回到自己的祖籍藏身。那是一个被后世称作“桃花源”的地方，在辽东百万大山中不与外世通人烟，族人自耕自给，避世隐居——】
【奴婢叩开紫檀木匣，匣中是两只深褚色，没有任何花纹的棋盒，仅从外观看来，实在可以称作简陋。揭开棋盒，黑白两色的棋子不似象牙材质，亦非玉石通透，其中结晶如密布，色彩不纯，大概只是普通的山石雕琢而成，若论山石的价值，还不比紫檀木匣。】
“你知道奕秋子的故事吗？”
【——燕王喜隐居四载，终于被秦将王翦找到了“桃花源”。那位秦国战将手段狠辣，动辄屠城，但仅因为输了奕秋一局棋，便放过了“桃花源”中的所有人，将燕王喜生俘回秦。战败的帝王与国家很快就在历史中失去姓名，奕秋与那副围棋的故事却流传至今日，后人甚至给那副棋起名为“胜天棋”，赋予它“扭转乾坤”的神功。】
【其实奕秋未必有胜天棋艺，燕国已亡，燕王喜被生擒，他不过是以皇室性命拯救、保留了自己最后的子民。奕秋子终年五十七，临终将此棋传给桃源后人，只留下“矢志不渝”四字遗言，后人将他的遗志联想为保留此棋，偏安一隅，永不出世。至此过了数百年。】
“我本以为人一生所求不过权钱，但奕秋子的后人竟至今忠于先祖遗志，不肯将此棋让给我，哪怕我许以重金、爵位，他们仍不肯让步，还说什么‘宁杀不让’。”
【纤细莹白的手指与羊脂白玉的杯子几乎不辨彼此，而那道红印却似弥天大雪中悠悠落下的红樱花瓣，红得残忍，藐视众生。奴婢扫清桌案，摆开棋盘，将黑白两棋盒置在我与她手边。我拈起一枚棋，随手落在空角】“亲人、朋友、乡邻……直至我说要杀死这百万大山中所有隐居的人，他才肯割爱。”

【她的旧主已被赋予冗长的谥号，成为明史上寥落疏淡的一行。贤靖文昭慧淑皇贵妃遗留在世的尊荣与权利早已被人瓜分蚕食。我在寿昌宫的红墙影壁交汇处发现一无所有的她，夕阳为她的背影镀上一层温柔的金边，而她转过头来时，那张脸上并没有悲伤，亦没有喜悦，一双洞悉人心的眼睛瞬息便垂下，她向我跪拜，柔软的腰肢轻易折倒，整个身体折叠进我的影子。】
【赤轮降落意味着明光收敛，百鬼俯于荫翳，伺机而动。她像鬼魂幽灵一样难测，镀金发丝从额角泻下，一如此前她在寿昌宫数百次为我低头奉茶，原来从那时起，她的眼睛里就藏着风雨骤来，倾轧人间的景像。】
“本公主一言既出，移山填海，若他冥顽不灵，那些人自然是要杀的。”
【然而攻坚为末，上兵伐谋，我没有告诉她的是，我虽然没有当真杀死那些人，却实实在在毁掉了奕秋子的“桃花源”——没有能够扭转乾坤的“胜天棋”，奕秋子后人也就只是山野乡民罢了，辟居其中的人既知现世太平，自然再也没有隐世的理由。桃花源如“胜天棋”现世千百年前，此后千百年间将如涓滴入海，还归百万大山，东海扬尘，时节如流。】
“成全？那些堪用之人不过是任我驱策的奔马——现在你猜猜，我把这局棋带给你，是为了让你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