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下这个题目之后,觉得自己有点狂妄——读者诸君估计会觉得我非常狂妄——有恁大的本事,敢与张爱玲一争高低呢?
没有。我没有那个本事,也没有那个胆量,更没有那个愿望。只是怀着一种心情,沦落的,凄清的,婉妙的,仿佛知心,却实际上并不知的——心情,胡乱涂鸦。
我想我小时候也是被目为天才的,虽然不记得何时能背唐诗,却晓得三岁始学丹青,那时连名字也不会写——名字很复杂,我写的时候往往名写得硕大,相形之下,那个姓就可怜得多——记忆里,五岁时作画都署了名,还签上日期,以致于我至今还觉得一九八五年十分漫长——大约即是因为我写了三百六十五个“一九八五年某月某日,某某某学画”的缘故吧。
音乐方面我仿佛素有天赋,好像随口哼过一首什么小曲,现在依旧能在儿童歌曲书里找到——只是我自己也记不得究竟是我作词,还是我作曲。天地良心,母亲说,是我作曲,然我那时能弄清五线谱么?
爬格子的确切开始日期,我更加没有印象了。吹嘘时,常常夸口的即是“不会写字,以作日记”——最早是我口述,母亲代笔,后来有一些是用拼音写的,再后来,就能看见我拙劣的书法了——在一本厚厚的本子里,暴殄天物。
按照美国式的神童宣传,我该当成为七岁举办个人画展,或者八岁指挥交响乐团的天才少女,然可惜这两条都没有实现。我在美术上最得意的经验即是一幅作品在展出时被盗——具体偷走之后,作何用途,我却不知,姑且不要假设是用来擦皮鞋;音乐上最高是建树,大约是能在音乐考试前及时将五线谱都翻译成简谱,不至高挂红灯——不会弹钢琴,不会拉小提琴,吹笛子很刺耳,拉二胡被讥讽为“杀青蛙”……唉……长叹三声。
只剩下一项爬格子了,是我小时候所有天赋中最差的——母亲常常批评我的日记除了流水帐还是流水帐,邻居男孩尚会形容“温温的饮料”和“冰冰的冰淇淋”,而我除了说“然后……然后……再然后……”之外,别无他词,乏味至极!
小学时,我的作文很差——三年级写作文依旧由外婆代笔。也真难为她老人家,居然妙笔生花之外,还让语文老师不住口地称赞:“好,好,有儿童语言,真好!”而实际上,我的文章是半点儿童语言也没有的,那时候虽然喜欢编造故事,却因为正迷恋《悲惨世界》,以致于我所有文章的开头都学成了雨果的风格,个个主人公都可怜可叹如芳汀。
不过,这种对悲剧的“天生”的迷恋,却带我走出了外婆的作文。曾经有一次,考试时见到一个题目叫《我忘不了他/她》,看到题目时,我清楚地记起了多年前母亲从报纸上读给我听的一个关于老师死掉的故事,当时自己大哭了一场,然而字字句句都记得清楚。于是,下笔如有神,洋洋洒洒,把老师和同学的眼泪骗了一大把——这个故事我一卖再卖,至少到高中时,我依然在用她,题目或许叫作《远山的风筝》,终于不确了。
只是,走出了外婆的作文,死抱着《远山的风筝》,我还只是芸芸天才儿童中的一个,被当作老师的御用文人,参加些无聊的作文比赛——有时喊喊口号,有时用生姜擦擦眼睛,有时一把年纪装弱智。我觉得我的心思飘荡在一个很远的地方,正如每次站在池塘边,看见涟漪荡漾,就有想跳进去的企图;或如倒挂在单杠上,看见天空异样的静谧与美丽,即生出飞翔的渴望;更如一个人撑伞在街上走,看见雨中的麻雀,那样落魄那样颓丧,心里默然有与它们同甘共苦的豪情……那仿佛是不知何处的一种呼唤,一种呐喊,一种轻轻的耳语,一种无声的啜泣,一种淡然的微笑,一种岁月的枉然……不在我的笔下,不在我的眉间,不在我的心里,却无所不在,无所不是,就是我的全部。
所以,从小到大,只有一位先生对我文章的评语是正确的,他说,我比同龄的人老了十岁。他还说,他犹豫是否要导我上征途,或许就此毁了我,或许就此救了我。他犹豫啊,他踌躇啊。他终究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