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在望，忽也意踟蹰，不敢进，四方尘飙凑聚于马蹄下，在舒徐的笃笃声里泛起縠纹，按鞭勒辔，一阵急嘶咈耳翻起更为繁促浑浊的喘喝。无怪人说老马识途，辔头脱手，松开马腹，由得它衔尾逡回在发足奔向来时路，动地如扬枹拊鼓，汹汹催阵。兄长应当晓得我今日启程，却吝于同我晤语，忒不友悌。】
【微雨濡湿袍带，随路尘都为踏入泥壤再翻不起浪，而风吹沥沥薄雾成瘴，几近迷途，俯仰间天地只余一灰白，仿佛将将从槽里捞出的纸帘。有人握一副枯笔，把茅檐桑户粗疏勾勒。】
吁——
【檐下一人如孤松独立，白雨敲击油纸，珠玉也随尘埃遁隐，不动声色地睨向古拙伞盖，它将主人真容掩蔽无遗，人且懒顾我，某亦然。俄而风驰云卷，终于俯首系颈，翻身下马，挽辔作揖，恭敬道一声兄长。】

【鞭炮余灰渐冷，喜宴过后似又将一切归于沉静长河中。一夜小雨沥沥，至清晨时仍未停歇。换了身素朴褂子，乘马车朝向长亭。一路车轮转动。哑哑声响间似道尽了陈年琐事，自孩童啼哭始，至少年扬鞭策马时，书卷中、马场上，那个风头正盛的少年此刻将策马而去】
【一声长“吁”打断了所有思虑，长亭已至，少年或许尚在途中。车夫撑伞掀帘等候，躬身下马车时自然接过伞柄，独自撑伞行过，背身立于长亭内。将纸伞收拢，垂在手边。目光远眺，瞧见远处马蹄下扬起的雨滴和尘土，翻卷间已然交错混合，厘不清】
【少年及近，一声兄长已是欣慰。手拄着伞骨，沉声言】
可准备好了？心里头可还稳当？

兄长不必挂怀
【紧蹑着他未消散的语调，叉手拜揖时遣词也浑浑同书房中那具不畏风雨雷火的座钟，于我而言，他是温润持重的君子、是我引以为傲的兄长、是为我授业传道的先生、更是我窥镜自视深觉弗如甚远的对手，是极，到如今我已将他视为劲敌，企意超越他去跋援更为险远的山川。场屋下校场上按抑营求浮竞之心、专注文章弓马之时，金殿传胪、簪花游街之际，到除褐授官、山兽伏卧膺脯之日，我以为我做到了，于是有方才的僭越。】
【而这场不合时宜的雨，又仿佛不经意地浇灭了胸次间延烧的火，身周笼着轻寒，我向来躁进，却在薄雾中收束心神，对答时也多几分冲静。】
【——这才算得稳当。】
兄长……可是信不过我？向时不曾远游，而今蒙受圣恩，兴许也能游精宇宙，流目八纮，这是七叔想为而不能为之事，我却可以，【徐徐直起背脊，雨势渐馁，细如毫针，没入两肩无踪迹，而风衣早透湿，却浑然未觉般，只定睛要同他照见肝胆。】兄长，不为我——【顿一息，斟酌措词。】高兴么？

【展臂一引，将弟引到亭内石凳上落座。石凳的凹凸和冰凉似乎在不断提醒着我，长路漫漫，总要各自领受。将伞置于旁侧，手肘压落在石桌上，目光炯炯的看向吾弟】
你有大好前途，为兄自然为你高兴。只是从此山高路远，你与家中只能隔山相望，为兄与五叔一样，有诸多的放心不下。
【沉音一顿，曜眸抬望向长亭外的渺茫。细雨微落，全无声息的溉在万重山上，不见波澜。长亭的石桌凳上，不知存了多少离人泪，只是此与我兄弟二人无关】
你驻/守北边儿，既全了自己的抱负，又是为/国尽忠，是好事。只记一句，切不可逞匹夫之勇，万事思虑，不可莽撞。家中不必惦记，一切有我。

兄长埋汰我。
【小童捧来一双斗笠杯，把茶汤斟满，汤饽冲荡盏壁，回环碗底又徐徐延升挂在杯口落下一圈细白乳沫，一手摩挲着壁上的破墨山水，一面勉力支起一副松筋懒骨同他打太极，这是同他一道鲜能得见的乐趣。】
非也非也，人云“匹夫不可夺其志”，则“匹夫之勇”又岂可擅断是无谋？【袍摆一掸，扬臂拂过石案，引三两甘露四面清风入怀，由是意气腾涌，信口开河。】
兄长大可放心，闻都省得，也早不是七八岁的毛头小子，风风火火只管闯祸，念着亲族，闻，不敢造次。

【抬手接过侍者递来的茶水，无心品饮，径自撂在了旁侧桌上】勇也好，谋也罢，官/场之道有许多弯弯绕绕，为兄知晓却不擅行，此刻竟也无法多嘱咐你什么。
【长叹一口，将胸中许多思绪在此刻吐纳。山高水长，细雨微茫，想不到从前在书卷中所读离别景竟如此真切的出现在我兄弟二人之间】
黑龙江并非乐土，这几年来也生了不少的事儿，你当仔细稳妥些。造次与否原不在口中，诸般行事，许多时候，是你不造次也必要造次的。为兄只许你一样，若真出了岔子，朝堂上一切有我，我自当为你分担。良臣谏言，我也曾说过的，虽眼下置身理/藩/院，但总归在还有旁的法子可帮你，况还有五叔与恒王在你身后。
【开口仍絮烦了许多话，只因始终挂心眼前小子，口中琐碎不停】

【凝瞩于为他弃置在桌沿的汤碗，天青釉蘸浸得极为匀净，如无琢白圭，不然瑕玷，只可惜经年累月受人驱驰差遣，无可避免地褪去了原本简古纯粹的颜色，在名利尘壤中反复淘洗，至于青黄驳杂，抑或是他本非白玉瓷，自不能缵衍所谓的高爽风骨。无端的风擘开浮沫，霄汉渐出长河，也鉴照他未陈尽的诤戒。】
【旦夕祸福，神鬼莫测，我却将在风波海的浊浪里学会逊顺从容，而好恶本于性情，不可夺也。取恒典绳墨矫饰雕琢，倒不若棘丛里闯个尽兴，行到水穷，坐看云起，豁然青山在望，歧路成通衢，也未可知。】
闻谨受教诲，兄长也莫挂怀，何乡为乐土，又何必拘于乐土，若能使嫩江免受征伐侵扰之苦，筑阖境太平晏然之象，岂不畅快！【这是一桩旧闻，是囿于见闻而不得不封存于大庑之下的一个论题，是彼时在禁中无法钩沉抉隐的玄理，而今看来，非思理玄妙，是物沿耳目，又未尝力行而致知，故言有不追。】

【亭外细雨渐起，竟似硬壳剥落般敲打在亭脊梁檐。马匹置身雨中，时不时甩着头颅、绕起尾巴，要将身侧滴落灌下的雨水顷数甩干，殊不知风雨难止。几时热闹、几时落寞，如起落人生般难有平直横线，只余曲折波动罢了】
你有此志，是社/稷之福，为兄在京中等你建功立业的那一日。待功成凯旋时，为兄为你解下盔甲、摆下酒宴，痛饮几日，以舒心肠。
【口中陈词絮絮，起身展臂，遥指亭外】若有合适，也当在北边儿寻个可心的人。成家立业，皆不可耽搁了。

嘿，那我可要五叔藏在蓝湖的那坛秋露白，兄长且费心！
【穹窿里层云翻墨，或一缕清光劈开混沌欲要挣破囚笼，琉璃世界婆娑人间，佛偈中的五浊恶世共眼前的宦路逆旅相杂糅，襟幌为无根的游霭高曳起，指腹也在不着意间沿杯口徘徊。檐雨拍栏杆，嘈嘈咈耳，却掣于风势，终奄奄于尘壤无声息，只在他的辞色中抖擞襟怀，举盏饮尽茶汤，将空杯示与，谢他折柳相送。】
呼——得走了，须在天黑前赶到山海关，兄长保重！【在往来不绝的橐橐车马声里与他话别，晦暗的天光里渐难捉摸他的形容，我不预做汲汲图功的竖子、也不做抱道怀贞的圣人，前路莫测又如何，我自飞骑破仇雠，挥手平海波，守关河、拱神州，取封侯事，风雨何惧哉。】

【马蹄卷起泥沙，恰如当时春风得意之姿，少年山海自此相隔遥遥，目光仅可将此时残影挽住片刻。“兄长保重”四字如在耳畔，久久回荡而不衰。雨落风声，自长亭而来，自长亭而终，回身喟叹不忍再看其离去背影】
【撑伞出了亭盖下，踩着脚墩儿躬身上去马车。车夫长呼，马蹄与介闻所行方向相悖，自此分别。马车平稳而有序的轻微颠簸，与来时无异却又似天差地别。阖目在车内，唯有伞上淅淅沥沥落在的水痕方知我此刻心境。渐行渐远，后话再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