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应三年的恩科在晚春的雨水中落下帷幕，藏于山谷中的水虺来不及化作弄势蛟龙，而雨霁后草木怒生，俨然是一副灼然的春景。我见不惯这等恣睢，乌靴踏过一丛纷嚣——那是横生的蔓草，早就被日光养就了嚣心】
【怀中锋刃不便出鞘，它的出场常伴随着贪悍与患咎，春和景明，我竟珍惜起这幅虚妄的太平来。于是乌靴踏碎了棘丛一般的野草，它们将永远蛰伏在土里】
【可我依旧扶了那柄锋刃，那是先帝允准的恩典，吉林将军沈氏可携三寸锋刃入筵席。新朝已至三年，锋刃虽携于身，它却如它黝黑的刃体一样，三载未见日芒】
【那不是克己，是三载如张弓蕴力一般，一旦见光，必起纷争】
贝勒爷没去饮酒吗？
【一眼似见鹰皋，可园囿常见忠信，难寻猛决，那一定不是鹰的影。果然，那只是一丛低矮灌木的影，它们在光影里展现狡捷之性，将一惯的朴貌尽弃。靖贝勒，陛下长子，是同辈中最类鹰鸷者，而我长驻关外，霜雪早已浸骨，正冷观他的锐意】

我该回戏了，嗯嗯嗯

【云隐龙纹的鲛皮鞘腰上结着一条山玄玉的剑疆，这是封疆武弁的佩法，别于旌扬风度、标榜德行的文人剑。明利眸光自剑镡逡至末尾，从镌镂到装饰，无一不透着越轨的华致，教人相疑吉林将军的剑究竟饮过几次血？我想，至少传柄移藉之际是亮起过惊艳刀光的，否则尔今他不会还在靖贝勒跟前耀武扬威。】
【暮春溟濛雨雾一散，喝起玉泉酒便品不出铦利凉冷的春意。不凌冽的酒，我不喝，不刺激的事，我不干。幼时汗父钦定吉林将军为大阿哥武傅，我认为就是一件极富刺激的事，虽一年到头见不到几次，可每望他巍巍昆仑般的傲岸身影，膺底总会涌起衅逆的鼓悸，视师如仇雠，真有一种庄周式冷隽的幽默。尔今支颐再视，我已不再慑于长白山矗破云霄的昂藏，反而得悲悯俯瞰，这不过是一条被君道臣节锁住、由二十六块骨头组成的峻脊罢了。】
【酌金馔玉堆叠，于丝竹笙簧中澹笑着奉酒一盏】只为等您。
【沈观陵自恃为一柄不世金刀，而我已经拥有挥持他的权力。】
【往日惜别已吹为冷灰余烬，太息尤有笑】一年不见，骨鲠之臣的志慨未被消磨，然而五陵年少的青鬓仿佛已见星星。长白山的风雪夐古不奄，陶然亭的芦花与钓鱼台的柳影却待来日，老师还是早日回京罢，也好让徒弟好好孝敬您。

【金殿前那两只身披祷辞的铜鹤，曾阅过无数少年人的志气，以至于千种志气充塞于天地时，再也辨不出是谁的饕贪还是谁的忠纯，直至一朝风云变，皆做了坟茔前的一粒沙】
【而我尚怀锋刃，自关外一路御敌至眼下，仍要拨开京畿的鲜绿，去窥今朝的炽阳。归于尘埃——这是嘶鸣的战马，殒命的同袍，饮恨的手足予我的一声嗟叹，欲引我同归。可锋刃藏于鞘，仍有余响盘桓不散，将军铁骨如铸，我将永不会效仿自戕的李广，自此再无声息】
【过往的秾丽血幕在日芒下消弭殆尽，他恣性的眉角之外，还是当年宴饮的旧景】
军中饮酒为忌，已然数月未饮了。【与我见谢尚书时的轻畅不同，未有岁月凝成的熟稔，我并未直言“不欲饮酒”，反作慨然饮之，似乎在他的笑意里，又见了诸王纷争时四起的枭心】
【委实早了些，于是饮罢又摇了首】还以为你们年轻人会喜欢关外，毕竟山崖绝险，非勇者不能行，且军民朴悍，非将帅不能御，不像柳影迷人眼，芦花偷人志。
【京畿不养人，这是偷人寿数的地方，尤其是我的寿数】关外例贡的物件里你若有喜欢的，届时也往你的新邸送去一份。

我还当吉林烽燧晏息，老师已过上了丰貂锦衣不识寒，肥肉美酒供大嚼的神仙日子。
【望他一饮而尽便笑了，大阿哥笑时志气如神，却仍保持弧弓撚弦式的蓄势待发。你能望见他僭篡的野心与敏锐的怵惕，如一只出铁柙的野兽，牙关紧咬随时可以洞穿血肉，又如一只不知餍的权饕，嗜血的欲望都凝定在眼底。可神态又极舒展，风烟俱净的眉眼写满势在必得、大权在握的笃定，并且不吝袒予世人——万姓皆应洞悉命世之英的天质，顺承一位帝国亲王的赋命。】
【筵上有碧箫红牙，有铁板铜琶，也有宝应的雪色荷藕和东山的白玉枇杷，樽俎之间青红错杂。贡御品的扬州苏州都是纸醉金迷、销魂荡魄的地界，连南渡衣冠的襟上征尘也杂酒痕，遑论本就置身繁华的帝乡人】
为英杰将帅者无非是好征伐、好搏杀、好独行险峰，胡马铁衣开疆拓土固难，可守成江山，造一个海不扬波的太平盛世更难。
【手指点在桃花心木的食桌上，芦花柳影的开头终究圜至政治机谋】打江山要武人，守江山要文人。汉景帝杀晁错，宋太祖杯酒释兵权，前明将所谓的棘杖之刺诛毁殆尽，我没那么绝情，欲臻唐虞之世当然要文治武功。
【偏首噙笑，似乎在周详备至地替他着想】关东的貂皮人参固然很好，但也不及江南物华天宝，荟萃民珍国瑞。老师致仕后就去江南养老怎么样，我替你在太湖边置座三进三出的大宅子。

【关外——雪色和黑岩之间总要蘸上兽或人的血，曝于日光下的石砾也可能是枯焦的骨，疾驰的风会吹散一个人对于权贵、安宁的渴望，正如那些燃尽野草的山石，只保留对生的向往，对赫烈日光的贪婪】
他们多以为是我不愿回京。
【我观风雪，如士子观清风明月，驰骋畋猎的畅意也化为赌资，积年累月的注入一场豪赌，或许当真没有尽头，会以一把剑的折断作为终结。回观他一眼，不由哂笑】可也未必代表我喜欢关外。不过是听我号令的上万兵将，可如果虎狼之势不足以吞诸侯，虎皮会做成氅衣，狼牙做箭镞，或许还不如栖禽。
没有恣意，没有博弈，只是剑的习性，总不能因为鞘上嵌了金玉，就当真以为自己是不朽之珍物了。
【可我始终难以认同举世安虞的诳语，鏖兵常有，将军的武功不会化作无迹墟烟】有叶障目，不见疮痍，或许武人都解甲归田时，天下人也以为是迎来了真正的太平。
【如眼下风和日暄，高墙里是新科士子的畅意】太湖也有我旧部，关外所记述的神祗故事往往神鬼同源，贝勒爷是想摧人成鬼，还是化神？

【沈观陵不知道，以上我说的全是谎话。】
【俟我身披三辰龙章之服那日，佯作温良恭俭的面目只会遽然一变，兔死狗烹、杀鸡儆猴、二桃杀三士的伎俩垂诸史实屡见不鲜，而我已烂熟胸臆。首义功臣的丹青只宜挂上凌烟阁，而非让他们手握重兵与庙权，于我卧榻之侧窥伺辗转。】
【很难说，沈观陵是在自嘲还是讥诮，剑入我名中，也在他手中。】
勿轻直折剑，犹胜曲全钩。过刚易折的道理文傅给我讲了千百回，我悟彻并遵行，如今看来您尚不及我谙熟。【也许沈观陵已洞彻大阿哥不见血不收刀的本性，所以他不肯点下这个头，眉目展时颇有鹰扬虎视的意味，冷冷道】看来您是无论如何也不愿回京助我了？
【急管繁弦荡漾在名利场，汲汲游走于巍阀显宦与宗亲贵胄间的新科士子哪能看穿，我不是来拯溺救焚，而是来搅一个地覆天翻的。世人要太平，须在黄泉里等。】
摧鬼化神是贪天之功，我岂敢？

文人念的道，行的义，自来与武人不同。
【是在文臣唱念的“米价平”、“一域皆安”里，我们用锋刃和烈火抚平疮痍，火可将臧污焚尽，将是非颠倒，只留下镌刻在通碑上的铭文，那铭文也该被火舌吞噬，却被后人传诵千年】
【于是我成了出征前不祭军神的将帅，更不会信什么单则易折的道理，只是脾性与关外的凛风切磋数年，愠怒不常有，也不常与人商榷，于是斩钢截铁都温和，此地的澹静春水都是拒人千里】我也以为，书念了可以丢，道理听了可以忘，贝勒爷不会记得这些箴言。
【我从京畿长成，射的第一只麋鹿在京郊，锻的第一把弓在城南，可故地未必容我，千里外的苦寒地未必不热络】我若归京，贝勒爷，你觉得当真是助你吗？况且青龙镇守东方，朱雀镇守南方，这是各司其职。

原来老师认为这世间天理公道，竟也有文武之别。
【箫鼓暂歇的间隔中有长而空茫的阒寂，使得两人一霎的渊默更凝滞，或许他讲的并非文官三只手、武官四只脚，抑或誊録生与救火兵的差别，而是济世者与野心家的霄壤。】
【我当拊掌大笑，看来长白山的清霜没有蔽住他的双目，寥廓山河加剧了他悲天悯人式的透彻】摩崖石刻可以风化，金石镂篆可以磨损，不朽之笔也可以被篡录，【一颔首，罕见地妥协了】老师不信我，我无话可说。
【只是我没料到，人心曲密至此，与我悖离的嬗变来得如此剧烈而震撼。眉眼更冷，抬手即撞倒空空如也的金杯，当啷一声如鞫囚的铁链】老师，但愿你心口如一。

我还当吉林烽燧晏息，老师已过上了丰貂锦衣不识寒，肥肉美酒供大嚼的神仙日子。
【望他一饮而尽便笑了，大阿哥笑时志气如神，却仍保持弧弓撚弦式的蓄势待发。你能望见他僭篡的野心与敏锐的怵惕，如一只出铁柙的野兽，牙关紧咬随时可以洞穿血肉，又如一只不知餍的权饕，嗜血的欲望都凝定在眼底。可神态又极舒展，风烟俱净的眉眼写满势在必得、大权在握的笃定，并且不吝袒予世人——万姓皆应洞悉命世之英的天质，顺承一位帝国亲王的赋命。】
【筵上有碧箫红牙，有铁板铜琶，也有宝应的雪色荷藕和东山的白玉枇杷，樽俎之间青红错杂。贡御品的扬州苏州都是纸醉金迷、销魂荡魄的地界，连南渡衣冠的襟上征尘也杂酒痕，遑论本就置身繁华的帝乡人】
为英杰将帅者无非是好征伐、好搏杀、好独行险峰，胡马铁衣开疆拓土固难，可守成江山，造一个海不扬波的太平盛世更难。
【手指点在桃花心木的食桌上，芦花柳影的开头终究圜至政治机谋】打江山要武人，守江山要文人。汉景帝杀晁错，宋太祖杯酒释兵权，前明将所谓的棘杖之刺诛毁殆尽，我没那么绝情，欲臻唐虞之世当然要文治武功。
【偏首噙笑，似乎在周详备至地替他着想】关东的貂皮人参固然很好，但也不及江南物华天宝，荟萃民珍国瑞。老师致仕后就去江南养老怎么样，我替你在太湖边置座三进三出的大宅子，堂前莳花，屋后种柳，再配一二十个美婢娈童，笙歌昼夜不歇。

【我仍记得暮色苍茫里，是刃光照耀行路，于是一个曾越过袍泽遗骸，又踏着枭首的人，当如何信奉忠信？我幸，研墨的笔只教会我行文，并未把我塑成一个固有的将军形象，从此奉在志记中】
【这不是反骨，是刀柄雕凿的兽首曾留在山林中的最后啸声，被无名的工匠记下，又被我闻见】
除非有朝一日，文臣提剑，也行万里长路。
【可千里之路的尽头并非坦途，反而是浩瀚一片，唯天上一点星茫。负手而去，并未再言，袍袖间惯有的劲风被日光照得温厚，旁人至了我的年岁，也该成为一个纯笃之人了罢】
你的园子，十年后兑给我，不用破费，一亩一宅，我把剑易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