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想方设法留下点什么，云层掠过大地，总有阴影。溪水潺潺流淌，幽谷便明暗斑驳。在这一瞬间的抽离中，总有目光在注视着，或许没有什么比这知识更为梦幻的了，它们并不像紧张的肌理似的那样层叠分明，它们却恰如其分地像海边度假的人们的眼眸一样迷离。这甘美的大海啊，在绀碧色的柔腹上蔓延着，仿佛它们不在乎留下的痕迹，他们的痕迹，是他们本身而已。

我偶尔沿着防波堤缓慢行走。那时候阳光灿烈，海浪像汽水瓶里的玻璃弹珠一样碌碌地滚着。我能看见白色的水鸟栖息在码头；以及被人遗忘的孤独的遮阳伞。
我始终不明白希望的含义，但在那一刻，有某种东西击中了我。那并不是一种令人愉快的感觉，相反，闪耀着光芒的物质从黑暗的地方流了出来，另一头的防波堤像一道美玉制成的脊髓骨，安静地陈列在眼前。我们终将被所憎恨过的事物杀死，希望是最后的止痛剂。所以，请像快要渴死的人溺饮海水一样，享受这过于充沛的希望吧。

一家pub在前方的路旁，贩卖喜力、科罗纳以及自己调制的果子酒。铺着沥青的公路在阳光暴晒下扭曲了，上面仿佛蒸腾着一团水汽。
我迫不及待地推开门，留着白胡子的老头盯着云看，也盯着我。
“这么急急忙忙，您要上哪去？”
我说：“我不知道，我是旅客，我漫无目地走路。但是现在天气太热，我口渴了。”
“喝点什么？”老头用手指着一旁的冰柜。

如果在旅游旺季不创造额外营收的话，我想在雨季或者更糟糕的时候，这些科罗纳都会像海水一样打水漂。

我沉浸在少年的梦中无法自拔，这种易碎的怀旧之情，也正是这种潜化的意识，让我常常沉默不语。我知道，这个世界终将需要一枚小小的空洞，好让这些多余的、纯粹的感情流出来，犹如零点十八分听到留声机里的夜歌一样，湿润的眼泪迫切地需要接触外部的空气。然而，那时的我，诚然对情感的分布一无所知。对待过剩而忧郁的心情，我趋向于粗暴地将玫瑰撕碎。我觉得玫瑰的宿命和我的刺红的手指已经不断被牵连着，它们被各自的疼痛所寄托着，好像它们生来就是带着无从说起的疼痛。

系着白色浴袍的女性蹲跪在海边的岩石上，白皙的肉体和浸满海浪而呈墨黑色的礁石鲜明地依偎着。此时的我眼中，找不出世间第三种颜色。大海被抛弃了，一如女子和岩石抛弃了存在有我的世界。她的命运将会是悲惨的吗？怜悯和痛苦涌上了我的心头，针叶林被吹奏了。风暴酝酿在海的尽头的云层里，天色渐渐暗淡。我只得加快脚步，沿着海边的小道向前走去。我敏锐地感受到了某种有组织的暴烈，它们即将来临。

镇上的医师告诉我，耳道炎又犯了，因此我不能下海潜泳。中年男子帮我开了处方，随即用一枚小小的红印章在病历本上轧了印。崭新的，呈亚麻色的纸张上写道：“左外耳道底部见红肿，鼓膜正常。耳廓未见红肿，听力正常。”
“请您好好休养身体吧。”他既像是关怀，又像是借此告别。
“谢谢您，再见。”我怀揣着病历本走出了诊所。雨停了，空气中湿漉漉的，屋檐上的水滴落在我脖颈里。
病历本是无论如何没法让人心情高涨的东西，我环顾着四周。过节时挂的红灯笼已经布满了星星点点的油污了。无法让人开心起来的东西啊。蝴蝶盘桓在天竺菊上，风吹过来了。

唯一的真实，便是想到死的时刻。我们抱着的那团虚无，终归也有离开我们的一天。没办法总结，没办法名状的感情，像波浪层叠的线条。
连此刻落笔的动机，也变得不明不白起来。我不会忘记的，哪怕不用平铺直叙的话语。仅仅是因为看到脱落的蝉蛹吗？它在嘲笑我的无力吧。
我需要将世界建立在意志之上，那就要承受世界因自身的不确定性而崩溃的那一天。

我爱上了系白色浴袍的女人。与其说是爱，不如说是一种情欲。她只是孤身一人蹲在那里，像静物画一样沉默着。
我想到了以前走在秋天的原野上，饱满的麦穗一片金澄澄，他们低垂着头，因为它们成熟了。
而此时那个女子也低垂着脑袋，因为她身上的美也已经成熟。那是多么令人愉悦的感觉啊。一种趋于饱满的美德，和一片趋于永恒的汪洋互相映衬着，仿佛他们的美在互相交织，互相吮吸着对方，发出了充溢着肉感的咂唇声。海浪在拍打黑色礁岩。

赶到葬礼的时候，夜色已经很浓厚了。院子里挂着高低起伏的白灯笼，像白色的蝴蝶振翅朝向天空一样。我还没进门，就听见屋里的金属法器声，还有一阵一阵枯燥无味的铃铛响。人们就在这一片有规律的嘈杂中相互交谈。天空中挂着一轮明月，如同一尊没有脸面的佛像。铃铛声把清澈的月光不断拨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