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清晨的清风山。难得的暖阳。
薄凉的晨风被阳光挑染上柔和的温度,徐徐吹醒那些不怕冬寒的秀木;苍崖前时而掠过滑翔的一些影踪,留下一声清越的鸣叫,那是看不见却听得见的山鸟,在寂寂林扉延展回荡。
山寨东头的小小院落里,平日忙活的小喽啰们还没有起床;银器作坊的木窗前只坐着郑天寿一个。他才起来,因山寨未及造饭,便在作坊里各处仔细检视一番;才核对了前几日记在单上的活计,又坐到窗边,对着晨光细细打磨一副银镯。
明净的阳光更衬他皙白的皮肤;他年轻的面容有着江南少年常有的柔和,因而即便在专注忙碌的时候,也显不出十分的肃色;带着些锋芒的线条勾勒出稍显瘦削的下颌与脖颈,似乎透出几分啸聚山林之人的叛逆和张扬,但收束于总觉微微含笑的唇边,便敛起七分野性,反流露出可以融化苦恨仇怨的开朗与宽和。他随意束着发,有几缕散落在额角旁,披在肩上的衲袄掩不住他秀颀的身形;修长的手指摆弄着小小锉刀,所过之处,那精巧的花鸟纹样上,便有了灵动的光泽。
“天寿起得早啊。”小作坊的门帘被一只大手掀开。郑天寿已知是谁,朝来人的方向看看,绽露少年明朗的笑容。
进门的青年汉子比郑天寿年长一些,有些不俗的异相。赤色的鬈发披散着,又戴着一个珠宝发箍;棕黄色的络腮胡须,一双碧绿的大眼也与番人相类,臂长腰阔,身形高大壮实,虽形貌不凡,但未见有如人们臆想中,山里大王的狰狞凶恶,倒是多几分豪爽不羁的如虎气势,反有易于亲近之感。
“燕顺哥哥早。”郑天寿暂且放下锉刀,拎了把杌子放在他面前。
燕顺便坐在他身边,拍拍他的肩膀,一边瞅瞅他手中摆弄的银镯子,一边爽朗一笑:“天寿平日里接的单子倒多,只是那些个孩儿们手拙,帮不上天寿什么忙,倒好教你起个大早,自己忙活……天寿真个巧思,这镯子不知又便宜了哪家小妮子戴着。”
“不怪他们,我自己睡不着才起来摆弄这些,”郑天寿一边执着镯子细细检查,一边与他随意攀话,“俺自己省得,自家做的物件卖到他处,自然有些不舍;只是一般卖的却是器具,并未舍掉这门手艺,但凡有兴,往后还做多少没有,又显得新鲜……”
燕顺笑点着头,“天寿说的也是。我自知天寿虽现下做了强人,胸中总也有匠人心思,便是这手绝活儿、凡经手的物事啊,又和俺们这些粗人看得不同;俺虽不大理会得,只是与天寿做兄弟久了,便也解得几分。”
“什么粗人细人的,这便是哥哥嘈了。怎见得做银器的不是粗人,那如哥哥先前那般贩羊马的,便是粗人啦?所有三百六十行,专注一事做一事,便是做了强人,也是山寨里劫富济贫的好汉勾当。要说粗人,那官衙里大头巾的,糟蹋俺们种的粮、裁的衣、挣的银钱、做的物事……才真见得是不解这百物百业意趣的大粗人。”
燕顺把手肘撑在他肩上,一边听着,不禁连连点头,又是发笑:“我说么,天寿生得济楚,说话儿也比俺和王矮虎见得清明!”
郑天寿搡一把燕顺的肩膀,“哥哥直嘈罢,”又妥善放好打磨好的镯子,站起身来,“天也好早晚了,咱们去看看矮虎哥哥醒了没有,也去厅上请一杯酒。”
二人正打算出这小院落,忽然见昨夜伏路的十数个小喽啰,哼着曲儿往山上来;为头的那个背着老大一个包裹,跑几步到他们面前,“大哥哥,三哥哥,俺们当您俩还没醒哪。昨天俺们几个弟兄蹲了半夜,可算绊翻了一个牛子,那厮吃了一交,不想摔下山崖断了气;俺们拆了他包裹一看,却是作怪,他只一个人半夜上山来,包袱里倒有恁么些油水。”他说着便解下背上包裹递给燕顺,果然沉甸甸塞满了银两。
“你们哥儿几个夜来辛苦!这牛子也不知是有什么家业,平常人家辛苦半生也不当攒下恁样多金银。”他和郑天寿一起查看那包袱,却见郑天寿只是仔细择选成色好的银块,还拿到阳光下认真检看。燕顺又是笑,“你们三哥哥便是这个性子,成日里盘算他的银器呐!”
众人都笑起来。丛林间的山寨终于被笑声唤醒,周遭树木仿佛也在欢喜之间,簌簌抖落着冬阳的光晖。其中一个年少的小喽啰更是对着郑天寿,嘻嘻做着鬼脸儿,“三哥哥恁么会做银器,却只收那几个徒弟,我们弟兄都学不到这手艺,却是砖儿何厚、瓦儿何薄!”
郑天寿这才抬头,也不着意他们玩笑的语气,只笑道,“这些物事做起来又不难,你们若想学,只管来找我,我一个个教,保管耐烦。”
如此笑闹一阵,郑天寿拣了几锭银块,燕顺把剩下的依旧递给小喽啰,“拿去还是做山寨的酒钱。”看他们一哄着去了,又去牵了郑天寿的手,与他一起把银块妥为安放后,转出院落,往草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