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雪开到现在，形形色色来去了很多人，笔下也形形色色有许多人物。这次的晒戏是关于一个小小的角色：他叫寿春骨。
小的什么程度呢？大概就是只有一场戏。

本次出现的人物：惊鸿影名伶寿春骨、吉安侯府嫡长女曹听雨、景平侯世子祁鹤野。

咸昌六年的三月二十八日，天高云淡，春天在一派和煦的微风中悄悄走向尾声。
三月二十八 吉安侯府—惊鸿影
曹听雨
（近日不论是军中士卒们口中，还是上朝路上身侧的百姓口中，总念叨着两个名字，潇湘馆和惊鸿影——前者似乎听某位同僚提起，是一间新开即名声大噪的青楼，听闻里头的姑娘个个才情了得。至于后者倒不知详情，只因旁人提起时总是讳莫如深的样子，于是内心生出些好奇，趁着休沐便预备探探究竟。）
（人快至门口却突然踟躇不敢进，巧的是在街角处瞧见熟悉人影，追上去一看正是哥哥，陪着笑脸上前，打了声招呼，继而手指小心翼翼指了指那边大门）哥哥能否陪云京进去看看啊？
三月二十八 惊鸿影
祁鹤野
恰逢十旬休假，心中总是装着玉楼入宫之事，欲在余日中多陪她一忽儿。正巧去精选了些首饰与人，提着锦盒回府，不想路遇云京。
珠音纷入听户，侧首而观，只瞧见“惊鸿影”三字稳妥挂住，并不热闹。从未听闻此地，想了想，还是问人。
“此为何处？缘何而入？以名而见，可是内里文人墨客相聚成欢之地？”
倒也无甚拒绝意思。

三月二十八 惊鸿影
曹听雨
（实际在知晓潇湘馆是什么地方时，就明白惊鸿影应当是个做类似营当得地界儿，只是不知其详，总不好与人直说，干脆点了点头）啊，对啊，我听旁人提过的！
（拽着人另一只空闲手的衣袖往里踏，从外间看已是碧瓦朱檐，内里更是精装典雅，倒不像是声色犬马的风月之地了。瞧着台上身着月白直䄌百迭弹着琵琶的男子，对身边人）推手前曰琵，引手却曰琶，他这弹挑技法，甚是纯熟。
（此时有一女子迎面而来，带来一股浓烈的脂粉味，蹙蹙眉向后退了一步，她先是诧异地瞧了眼身边人，而后对自己）这位小姐头回来吧，可有瞧上眼的？
（立时有些怔愣，而后低头咳一声，随手一指台上那人，塞了些银子给她）就他吧。
（对兄长）上去雅间一坐？

三月二十八 惊鸿影
祁鹤野
端看此番光景，广白如何猜不到几分，只一时静默无言，随人入雅间。先前女子脂粉扑鼻，令人不适，这会儿方才好些。
回首见人讪讪，也未饶过。漫不经心打量一圈房内形状，目光定于人面，似笑非笑，话音凉凉。
“怎么我瞧着你倒是不陌生，评琴点客，惯为熟手。既然如此，何必诓我入内？莫非是想将我卖与此地，嗯？”
趁所点琴师尚未入内，再补字句。
“好端端姑娘家，无事莫瞎跑。若叫人瞧见，不日上朝，御史台有本参奏，我倒想看看你怎样与天子明释，伯父伯母又当如何。更何况此人单论样貌更不及我，真不知你在想些什么。”
闻得叩门，隐去唇边笑讽，“哼”一声允入。尔后端坐啜茶，便是人来也未曾抬眼。留座此处，不过是担心云京，终归一姑娘，吃亏可不好。再者血浓于水，既称兄长，总该管管。三来若她确有事求取，倒也帮得上忙，自己在此，更不必担忧参本之事。于是一时无话。

三月二十八
寿春骨
（台上的一曲演奏完，他抱着琵琶正欲退至台后，辛妈妈拦了路，说有贵客点他，让他速速收拾好去给贵客弹曲。实则这样的事情太多，这是他待在惊鸿影的第十九年，面对专横的妈妈早已经麻木了，但是今日他实在太乏太累…连续弹了四个时辰的他连胳膊都快举不起来了，而且他只想休息一会儿。）辛妈妈，奴家十分疲累…可否歇一会儿？
（得到的答案自然是不允，甚至夹杂了几句呵斥，他只好妥协，拖着疲惫的身子往厅内去，得到里头人回应以后，方入内行礼，再安置好位置，抱起琵琶）奴家寿春骨有礼了，请问两位贵客想听点什么？
（他天生一副清冷的皮相，总有人说他美得想江南的水墨，也因此许多人喜欢点他的曲，此时因着劳累他的面色比平日更显的白些，一双目中并无半点感情，只是按例问询他的客人。）

三月二十八 惊鸿影
曹听雨
（自打那妈妈来，眼见着兄长脸色一寸寸黑下去，进了雅间，忙亲自斟了一盏茶推至人前，不敢看他，一口一口抿着。感到有一道寒凉视线盯着自个儿，缩了缩玉颈，反驳道）评琴自是因为云京尤擅琵琶，点客是琴逢对手惜才，实际进来前我也不知道这是…反正才没有诓你呢。
（后话的前半段听着倒是正常，御史台言官们的嘴当真是怕人的紧，立身庙堂合该多多注意。可后半句话入耳，实是忍不住噗嗤一声，再结合前一句卖与此地的话，转过头一本正经打趣他）是是是，哥哥最好看了，谁都比不上，要是当真留在这儿，一准是头牌！
（说完忙挪着凳子远离他两分，似是生怕一个爆栗子打过来，恰叩门声响起，端坐待人入内。从他一进门便细细打量着，这些年自己见过形形色色的男人，儒雅有礼如赫连舟、倜傥不羁如许燃、刚直正义如兄长，还有那些千人千面的将士们…但眼前人凛若霜雪，明明身处勾栏却透着疏离矜贵，五官精致柔美却不让人觉得男生女相，分明眼中一片漠然空洞，却又让人觉得神秘，欲一探究竟，同时自然也没有错过他眉宇间的疲态，于是没有点曲，斟一盏茶予他）郎月满怀，春风在抱，梅花做骨，秋水为神…你的名字极好。
（顿了顿，再道）你方才弹得是一曲《阳春白雪》，此曲展现的本该是大地复苏欣欣向荣的春日景象…可是你的曲调中似有呜咽悲戚之感…是何缘故？
（话音才落，忆起这里是什么地方，在这里的人谁又不是身不由己，与于是有歉意一笑）是我冒犯了，你若不愿说，只当我没问过。

三月二十八 惊鸿影
寿春骨
（对于贵客奉的茶，他只是很客气予了一礼，尔后再闻对他名字的解析，也只是安静地听着，然后才淡然开口）今日能得贵客玉言抬举，奴十分有幸。只是这名字不过是奴家安身立命的一个名头罢了，实则别无他意。
（他说话时，目光并未聚焦，也从不看向客人，他守着惊鸿影的规矩，把一背脊的傲气统统折断了，再将奴骨重重的刻在心里，以至于大多数人都以为他逆来顺受，都以为他听之任之，这十九年里从没有人懂他，所以他早就给自己竖起了高墙，无人可破。只是再听到她对方才弹的《阳春白雪》的感受时，他还是下意识抬眸看了人。他轻轻笑了，是一种惨淡的、自嘲的、苦涩的笑，从前面对贵客时他只感叹过命运的不公，而今坐在这里，他忽然意识到何为泾渭分明，他们是名门之后，是清流，是国之栋梁，是年轻茂盛的生命，有着大好前程；而自己呢，是浊浆，是浑液，是枯萎的花，是黑夜最深重的一笔，是毫不起眼的蝼蚁，连放在一起比较，都会脏污了他们。于是他的语气总算有了波动，继而眼中是悲伤的神色）曲的感情全系于演奏之人的感情，奴家…在曲中所见，是大地生命的慢慢枯萎，而不是欣欣向荣，所以悲戚，还望贵客莫怪。
（他背后的故事不值一提，可他依旧把感情寄予曲中，想总有一天会遇到懂他的人。）

三月二十八 惊鸿影
祁鹤野
此人当是极傲的。
纵使不愿多与伶人招惹，也是存几分防备瞧了一眼。贵而持矜，未曾沾染烟花柳巷媚俗情色，淡漠容颜显他不屈。不论从客欣赏与否，皆漠然而受，似是经历许多人事，方才不得不卸下他一身坦荡傲气，却偏偏又凭借最后一点倔强相抗。
不过想来，只能安身立命于勾栏瓦舍，背后当有隐情，因而也略散了些不满，静观云京与其攀话。
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广白听人戚戚语，鸦羽一颤，莫名起哀情，忽而出音。
“这般一说，某倒是好奇您该如何作想“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一句，不知可有赐教？”
若真是有能力的，亦非不可教他脱离这沉俗苦渊，另处谋职。

三月二十八 惊鸿影
曹听雨
（出身吉安侯府，打小下人在自个儿面前，不是一口一个奴婢，便是一口一个奴才，这么多年早该习惯了，可今日，不知是因读懂了他曲调中的悲戚，还是被他酸楚无望的笑容与话语所惊，忽然觉得，这些年习以为常的事，原本不该是如此的，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酸涩，垂首默了良久。）
（直到身后人的话传入耳中，顺时就明白了兄长所意为何，亦顿感无奈，暗自腹议倒真不负他是个武将。一则且不说先前自己对他名字作解时，他的反应分明是不曾读过书的，二则盛世下兴邺中亦不乏沿街乞讨的贫苦百姓，但凡有丁点出头之望，谁又愿意颠肺流离或沦入风尘？但在旁人面前，不愿落了自家哥哥面子，于是抢在人前打破缄默）我从你的曲中，听到了世间不值得，从你的话中，感受到了一段往事。若满腹心事无人寄，只赋瑶琴，又要怪你什么呢？
（伸手取过他怀中琵琶，坐回木椅，微试调音，起手弹拨，初时曲调悠长，充斥着浓浓的苍凉哀叹的情绪、无可奈何寂寥清冷的生命意境与对黑暗现实的控诉，中段渐快，贯予一种愤慨不屈触底反弹的气势，尾段归于柔婉安宁，描绘向往的良辰美景。实际这并不是任何一首成曲，而是分别取段于三潭印月、广陵散与浔阳曲，加以编撰修改衔接而成。）
（一曲终了，抬头去看他，不再去问那个让人倍感神秘又哀愁的故事。目光坚定，徐徐说道）若世道使然，无力改变，我愿尽全力助你。

三月二十八 惊鸿影
寿春骨
（好月难照人间，世上亦有众多浮萍，而在他们这些富贵人眼里，或许只以为动动嘴就能改变浮萍的命运，可真要这么容易就好了。他再次抬眸看向那位公子时，眼中的悲凉已转为深深的自嘲，他垂首，露出一段脆弱卑微的脖颈）奴家不曾读过书，并不知何意，公子见笑了。
（尔后阁中的空气里弥漫着尴尬，直到另一位出声打破，怀中的琵琶被她借去，他不安地站起身，立到一旁去，静静听着琴音自她指间流出，这一盏茶的时间里，他能感觉到曲中所表达的情绪、情感，正是因为能感觉的，他的眼眶才渐渐湿润，几欲落下泪来，果然不管是人还是曲，都这般泾渭分明。他无不悲凉地想到：这世间果然没有一轮好月是为他所照的，这世间果然没有一场风雪是为他所停的，他不该挣扎，他不该抗争，他应该认命。于是即使在她说过那样的话以后，他仍是垂着头颅，轻轻地摇了摇，又快速地摇了摇，声音暗哑）不必了，奴家谢过贵客们的好意。
（十九年的风雪太重了，已经压垮了他的脊骨，他不敢再望日光亦或月光，因为那些都不是属于他的，繁花不会为他盛开，春鸟不会为他停留，他不该奢求。他俯下身）奴家失态，还请贵客把琵琶给奴家，莫要脏了贵客的手。

三月二十八 惊鸿影
祁鹤野
听闻表妹找补，后知后觉自个儿说错了话，因而歉道。
“唐突了。”
浅观云京一手好琴，目光匀两分与一旁戚戚容色，不知为何有些失望。
罢了。听他自鄙贱之语，忽而觉着自己先前或许判断有误，因引盏自酌，再不多开口。心中却还是有些感慨，一时复杂无话。

三月二十八 惊鸿影
曹听雨
（紧紧地盯着他的面庞，眼中含着的不只是坚定，还有两难的情绪。不爱红装偏爱戎装，立身朝堂，不只为了国泰更为民安，故而此时期待他能坦然说出他曾经历过的风霜，期望自己可以尽力所能及之力，让羲和的光芒照进那些隐秘的角落。可同时，若要他再去回首那些不堪的往事，无异于要他撕开已经结痂的陈年伤口，鲜血淋漓的感觉一定痛彻心扉。）
（正当天人交战，不知这一问究竟对与不对时，他快速的拒绝，教人有些些许失望又有些许庆幸，且并不教人意外。也许旁人总觉得君子不应因风霜折腰，纵死也该存有风骨，因此伶人总是他们眼中作践自己的存在，可大多数人不过是为了生计的普通人，纵是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李太白，不曾也写下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于是此刻他低下的头颅，惊慌卑微的语气，并不会教自己觉得不耻，反而是一种悲凉感油然而生。上前将琵琶递还给他）冒昧了，对不住。
（并未打算再问下去，盖因清楚再问也不会有结果，大抵是急不来的事情。与他作别后，拉着表哥出来，再与兄长一礼以示歉意，一路无话回了府。）

三月二十八 惊鸿影
寿春骨
（这是他第一次还未弹奏乐曲客人们就离了，于是他抱着琵琶靠在门后，全身软弱无力地滑落到地上，任由冰凉刺骨的寒意侵袭自己，他从未觉得过去的这么些年有这般累过，这种累不是身体的疲累，而是心里深深的无奈和绝望，脑中是挥散不去的片段，随着冷意刺激着神志清明，破碎的记忆愈加清晰：那是顺德九年最冷最冷的冬日，他的父亲时任泸州长史，年仅五岁的他在父亲的教导下聪慧又机敏，小小年纪已能为父亲“排忧解难”；他有一个可爱的弟弟，有一个善良温柔的母亲，本是美满和乐的一家，却突逢变故———泸州府牧被弹劾贪污，居然推了他的父亲出去做替死鬼，于是这十九年的长夜里，每每噩梦缠身、头痛欲裂，就总是能想起这样的场景，一座并不大的府宅，并看不清牌匾，有个五六岁的孩童躲在草棚里，瞧着全府上下被屠杀，无一人活口，瞧着血洗满院，瞧着皑皑白雪被染成了血海，他无声哭泣着，他愤恨的想冲出去杀了那群作恶的人，可他动不了，可他迈不出去腿，他只能听见尖叫、嚎叫、痛苦、绝望…的声音，他只能听见悬空而上的赤乌的悲鸣哀叫、还有远处传来的金铎撞鸣之声，沉重又悲戚，每死去一个人，它们就好似在为这些冤魂哀悼；他恨、他恨极了，他恨的要疯了，可是年幼的他能做什么？拿什么与之抗衡呢？他只能躲在那坨草棚下边哭边挨过了漫长的一夜。）
（记忆戛然而止，门外传来辛妈妈的声音，他抬起颤抖的手指擦干面上的泪珠，强撑着身子起来开门。其实直到他做了那样的决定后，他仍是感谢眼前这个半老徐娘的女人的，岁月已在她面上留下痕迹，却依然给她美丽的风骨，在他眼中她仍是一朵未凋谢的花；他感念着，辛妈妈虽然做事狠辣、喜怒无常，可至少在他走投无路最困苦时，收留了他，教他技艺傍身，即便这些年他过的和行尸走肉并无差别，可这一处总能让他歇脚，他也再没淋过风雪。于是很突兀的，还在辛妈妈说话时，他上前两步，紧紧抱住了她）辛妈妈，谢谢您，真的谢谢您。
（道谢完后他又很快直起身子，在辛妈妈错愕的眼神中掏出了袖中的一支金丝凤簪，伸手给她戴在发鬓上，咧嘴笑说）去岁生辰我与您吵架，还是您拉下面子先来跟我说话的…我旁的没什么了，这支簪子送给您，您戴上…可真好看。
（这时他眼眶早已泛红，辛妈妈也意识到他有什么事情，只是在她开口时，他仍笑着摇头，只说了几句话应付过去就抱着琵琶快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