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书案，四颗脑袋。】
【我自诩为人正直，从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怎么会沦落到和三只柴鸡眼对眼？崇文馆的蝉拼死高呼，准备将人都引来，同赏此地绝境：四十根手指头凑在一起，还数不明白算学吴学士的题。】
【幸而，大唐生我李聿驯，才使得兄弟姊妹们不必生如长夜。袖中掏了掏，翻出一张皱巴巴的薄纸，几乎要被眼睛们盯穿。在案上展平，上面密密麻麻全是鸡兔同笼。它们几只脚，我不知道，但我与这几只柴鸡同笼，呜呼哀哉！】
赶紧抄，六哥被我叫人拖在殿内了。
【诸君分笔墨，如战场前分一碗断头酒，语重心长地威胁。】
大伙儿都有分，谁走漏风声，往后就自己算腿！

哎呀你且安心，我们这又不是头一回，就是阿耶来了，也不会把解哥哥你供出去的！【李徽情如军令状般斩金截玉地说这话时，正轻车熟路地一手牢牢按纸、一手奋笔疾书，就连安抚人的话也驾轻就熟。当她为防夫子疑心、偷偷将二四得八的八改成六时，只觉自己不愧是大明宫第一聪明机灵鬼，甚至不忘提点身边几个】
都注意些啊，错上一两个，可别抄成一模一样的！
【若有人此时悄声推开六折髹漆仕女屏望来，只会看见搞笑又滑稽的一幕——一圈儿四个高高翘起的屁股蛋紧紧靠在一块儿，偏生四个人忙的满头大汗均不知。桌子不小，可四个人趴着总有些拥挤。在李惟临第二次撞到时，李徽情嘶地一声，狠狠怼了回去】
李小瓦！你给我趴好了不许动！
【这厢还没断完公务，那边第一次做贼的李宝慈小手抖抖又颤颤，一滴墨就这么漂亮地落在李徽情前几日新作的袖边上。妹妹自然是不能够吼的，可李徽情到底瘪了嘴】
小福！你小心一点了啦

我一面奋笔疾书，耳朵里一面传来案上四面八方的声音。李莺娘说得在理，我停下我抄腿的手。——比起其他地方刻意抄错，还是先将这张纸最上头的李聿忱三字，速速用墨水覆盖，而后改成本人尊姓大名较为要紧。
这张桌子，是非必要时期我横着趴熬过一节课时，都嫌地方不够大，如今却要硬生生挤下四个人，四张纸，四支笔。——但我有理由怀疑，挤下的这么多东西里，找不出一个完整的大脑。
“李十！你区别对待！我不干了！我要告学士！”
此时抄作业小组在死到临头时，因为一些情感纠葛，由我单方面刻意地继续扭着屁股，爆发第一次内讧。而这断然是没什么用的，我看着已经抄到下一道题的他们三个如是说。三个人没有一个人因为我毫无用处的恐吓抬头，甚至没有一个人带有丝毫的迟疑。我此时唯有继续奋笔疾书，才是硬道理。
“诶诶诶！头头头！我看不见了！”
李宝慈和李聿驯占得好地方，正处中间带有答案的神圣纸张的正下方，不用像我扭成一个麻花一样的欣赏李聿忱的著作。但他们显然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的，在原处直接抄还不够，甚者继续往前匍匐，以看得更加详细。可怜我同李莺娘（或许主要是我），视线被遮了个大半，连带手上的速度都要慢下几分。
（428）

【恶狠狠地抄，心里咬牙切齿，我要治他们的罪——出题的学士，打这张学案的匠人，通通抓入笼中，底下塞上热碳，要他们算一算自己蹦了半天，还剩几条腿。哦，还需再塞一个试图告学士的李惟临。】
【笔没停，脑袋却转过去，袖子拂过去一遮，正好把李惟临在抄的第三题盖严实。】
小十，怎么还挤你哥呢？——
【佯装主持公道，为李徽情指点迷津。】
他要告学士，你我焉有命在？不如先下手为强，告他偷盗。

【人性各异、亘古不变是李徽情从小就明白的道理：譬如明宫内有机灵善良的李解、可可爱爱的小福、花容月貌人见人爱的自己---就一定会有李小瓦这种讨！厌！鬼！沉迷抄作业的两人直接无视了他的“罢工”，只有我再次用我尊贵的小屁股狠狠地撞了撞他，当作对他的回应。正巧李解递来橄榄枝，我顺势接过】
就是！去啊，你尽管去，到时候我直接告诉六哥哥是你偷走了他的答案！
【眼看着李小瓦憋着嘴偃旗息鼓，李莺娘高傲地抬起了头—在恩公主与靖皇子为数还不多的相识岁月里，这场景实在太过熟悉。但是小孔雀的高傲显然不合时宜:不过瞬息的功夫，那张真理之纸、智慧的化身就淹没在了三颗脑袋里。】
哎哎哎等等啊！我还没抄完呢！【李徽情着急地跺着脚。无奈即将成型的作业和一分一秒走着的日晷勾去了他们全部心神，只有小福还念着我这个姐姐，艰难的让出了一点位置。我忙不迭地扑上去，顺带还扯开了碍眼的李惟临（当然这并不重要）。】
呜呜还是我们小福好！你且放心，绶姊带进宫的新奇物件，我还都留着你一份呢！【李徽情边抄边画大饼。话音稍顿，对上身旁李小瓦强烈抗议的眼神，李徽情右手不停，左手伸去薅了薅他的毛，敷衍安抚道】
安心安心，你的也有呢！（431）

一张书案边围绕着四个身影，显然是地少人多，更遑论还要腾出抬腕提笔的空余，崇文馆这一方小天地，竟成了寸土不让，争分夺秒的赛场。
一会儿往左让让，一会儿又向李惟临那处挤挤，眼神却是片刻不离桌案上来之不易纸张。不知过去了几许时辰，松松手腕，偏头瞧眼李小瓦，努力作出些老成持重地样子来。
“你呀你，对兄姊要多些‘尊敬’——”
话音甫落，迅速改换了一副面孔，向情姊姊堆起无比熟悉的笑。
“我就知道情姊姊最好了。”

小嘴一瘪，水汪汪地大眼眨了眨，“宝姐姐，我本以为，你会是同我一伙的呀——”
哼，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让其被李莺娘骂，被李聿驯冤枉，被李宝慈教育，再被他们三个轮番一齐孤立。此斯人，乃李栩也。明明李聿驯的屁股也不老实，东挤挤西挤挤，却只有我落得埋怨。霸凌！霸凌！这是赤裸裸的崇文馆霸凌！
抄的题被挡得严严实实，干脆将笔一放，便狠狠地敲打着堆满物件的案，嘴里还嘟囔个不停，活生生一个因为不会说话，而吵闹的小婴。
“欺负人！欺负人！我们四个若是站在一起，只怕六哥用脚指头想，都知道是谁偷了他的答案。”
是谁呢——我不说。
但显然此刻比起为自己主持可怜的公道，还是在被旁人发现之前，将题目尽数抄在自己的纸上较为要紧。于是我往前探身，左手一挥，将李聿驯的衣袖从正在抄的题目撩起，右手还不忘趁着他没反应过来，赶紧提笔写写画画。但这显然极快地便被李徽情的话所打断，身板吧唧坐直，满是怨恨地看着李莺娘，直到听见下一句话，态度才来个大转弯，又堆上讨好的笑容。
复制一下李宝慈说的话，连语气都模仿后又刻意放大，显然是为了恶心李莺娘。
“我就知道情姊姊最好了~~”
（406）

说得好，对兄姊要多些尊敬。
【李聿忱真会生气吗？我想看看。边落笔抄最后几个数，边向窗外瞅，看要到什么时候，他的脑袋会出现在那株桃树后。但没等来宣殿下，却有一颗戴巾的瓢秃，隐约还垂出两条白须。】
我千里迢迢为你们取卷，你们几个，没什么要送我吗？
——嘘！
【把三只柴鸡伏得死紧，下巴几乎贴到案上，话全在喉咙里滚成气音。】
冯大儒走过去了，小点声，别把人引进来。
【母亲说，冯老学士还曾任过太子师。可见他熬得双目发昏，走路都得喘三口，可见东宫比崇文学子们更难训。】

好说好说！【李徽情很是大气地挥挥手，而后继续埋头苦干解决最后一头拦路虎，一边学来傅母的样子循循善诱】只要跟着我，怎么样都不会亏待你们的！
【哦，忘了一个附加条件—除了李惟临。我时常在想，天既生我雪肤花容、冰雪聪明李徽情，又为何有一位唤作李惟临的大笨蛋，日日与我作对？这个疑惑常在我脑海中浮现，譬如刻下，他十分娇柔做作的一声“情姊姊”，成功换来我一声响亮的干呕。圆满画上最后一个数字，我终于腾出手来，逮着李惟临的头发一顿薅】
来来来来来，既得了你一声姊姊，当然要好好待你！
【三、二、一。】
【三个数之后，李小瓦的求饶如约而至。于是恩公主顺水推舟，撒开了手】
哼，算你识趣！
是是是，解哥哥帮了我们好大一个忙，恩情无论如何也是要还的！【李莺娘向来自诩是知恩图报、从不亏欠的李家女，李解一张口，她便十分认同地附和下来。而后扳着指头如数家珍】哥哥是要巧夺天工的白玉九连环、精妙绝伦的西洋镜、缀金饰玉的马球杆，尽管开口便……
【“是”字还被含混衔在口中，小孔雀今晨出门前仔细收拾的头就已被摁了下去。抗议的话还未出口，“冯夫子”三字足以浇灭她浑身的骄傲气焰。】
【也不知过了多久，四下里只闻崇文馆的蝉拼死高歌时，李徽情才壮着胆子伸出手，在桌子底下寻到李解的袖子晃了晃，用气声问道】
怎么样？走了吗？（463）

“你，你居然——”
目瞪口呆地望着李惟临，将尚未出口的‘学我’二字吞下，摇了摇头，继续抄下一题。谁知惊雷就在耳边起，闻听冯夫子三字，下意识地将缩了缩身子，若不是地方不够，简直要钻到案下去了。
仿佛过去了漫长的一个世纪，悄悄抬起眼朝外望了望，没瞧见人影，这才敢将压低的身子直起来。又小声地通知情姊姊。
“走了走了。”
吐出一口气，重新秉笔之前，先道：“哥哥为我等学业操劳，我们也都是知恩图报的人，便如情姊姊所说，回报自然是有的。”
不忘拽上李小瓦一块儿：“你说是吧？”

要说世间万物，有甚么能让彼时堂堂靖皇子所害怕的，除却泪眼婆娑的李朝云，漠视的郑错，动粗的李莺娘，便是神出鬼没，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冯学士。若说前三者每每经历之前，我都不以为然，甚至报以侥幸的态度，那后者光靠他的名字，便足以让我浑身直冒冷汗。
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李莺娘鲨人啦！救命！救命！错了错了！”
而不幸的靖皇子，今天脚前脚后，碰上了两件。可怜我的满头秀发，前脚刚被李莺娘拽得嗷嗷叫唤，毫无还手之力，后脚便又被李聿驯，覆掌狠狠压在案上。我正欲蹙眉反击，嘴里的怨恨便被他下一句添上的话打得烟消云散。
手还不忘揉了揉刚刚被揪住的那片头发，一脸怨愤地瞪了罪魁祸首一眼。但卑微，或是说惜命，如李栩，在此等危险来临之际，除却无声的反叛，一点有用的抗争也不敢做。门外脚步声渐近，分秒都似缓慢极了。直到宝姐姐开口，才似重获新生般，吐出一口浊气。
却还似丢了魂一样，等到宝姐姐朝我这处点名，才紧随其后，不住地点头，颊上不算丰满的肉跟着一齐快速抖动。
“啊对对对对对对，八哥想要什么，我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也会为八哥取回来。”
顿了顿，抬手作揖。
“但好哥哥不会真要我上刀山下火海吧——”
（424）

呼！可算是走了！【李徽情大松了一口气，一遍快快乐乐地整理云鬓花钗、臂上金钏，一遍与李宝慈悄声商议明日秋千架设在何处、后日又如何从阿娘处撒娇卖痴换来一碗樱桃酥酪，而后又郑重地将那张浸满心血的答案纸小心收起，在预备结束这一场“宾主尽欢‘的聚会时，接收到了李解释放的信号。】
【哦对，拿来这张纸的是李解，可原主可是李解赫赫有名的天才哥哥！于是李徽情默了默，在三秒内与李解达成一致，在轻移莲步间，一双春荑缓慢地、不声不响地、悄无声息地笼上了李小瓦的肩头。事实证明，在有求于人时，舌头是真的会软化的。】
李栩啊。【我盯着他惊悚的目光，硬着头皮换上了这个他很是满意、而我八百年未用过的称呼。】你知道，整个明宫里，最讨人喜欢、最机灵聪明、最……【我为数不多的词汇库接近贫瘠，于是简单略过，继续道】的就是你了。你放心，我一定备上厚厚厚厚的礼，只消你送过去就行了！
【至于李徽情为什么自己不送过去？】
【笑话，没看见他亲弟弟都在怂恿鼓动别人去送礼吗？李莺娘绝对不做冤大头！】
【当然，李小瓦若能乖乖就范，我俩也不用”缠缠绵绵"这么些年。他的高声拒绝当在意料之中—但见过大风大浪的李恩冷静地表示，只要人不跑，她总有办法。】（429）

上刀山下火海？有什么事情是比算腿更难的吗，听着李惟临的话，蹙眉深思。只是下一刻，所有的疑难却都烟消云散了，——这样的大任，的确需得一个非同寻常的人去完成啊！
“情姊姊说得对，”
思绪从那架秋千上转回来，将笔一抛，郑重地点了点头。
“这么重要的事情，非得你去做不可。”
挤在桌边许久，一朝得释，赶紧站起身来。向着窗外瞧了眼日头，心早就飞往不知何处去了，只盼此间事了，好和姊姊商量些有趣儿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