嗟乎、余素非所謂操觚之人、然際於百情所感、悒鬱所積、其衷情洋々乎而發揮、欲与世人共、壱不可收拾也、又安得障礙之乎。故余盡力而誠心志、美文句、以闡明心頭之繚亂而已。
余古明地戀与合家之親友常居於地底、其四邊牢而幽暗無限、雖与地獄有一壁之隔、於等閑者也、亦眞如獄裡矣。然此間之衆生嚮爲外界人之所擯斥、於世間無所歸、故於此處得安堵也。是等居民之性情亦眞爲怪誕、既爲世人所不友、余亦不能通其性情、是以余長年不得一知己、茫然如游魚而浮沉於浊浪、常寄情怀於山水間、 非所以陶冶心志也、自避於山水間而閑却余之心志而已。。
蓋清白者之心清、而余之平生決非清白、豈山水之清新所可匡濟乎。其所以退却也、無外乎使之朦胧於空然而已矣。是以一身居於今茲、而衷情常在畴昔焉。
惟紛爭之世、妖怪之所利也、若夫哀号遍於四野、垂死之楚痛者見於随処者、世人之勇敢將見抹杀、而詭激之風將起也。國政不明則人心不可定、然后天下之妖气可一旦而起。故古来王政清平之時、虽有祸乱之豪杰、都殄灭於御稜威下矣、爲政者恣其骄逸、則天子朝臣或相率而化妖邪。國運決於御宇之人、天子所以以靈德鎮圧神國、平定雷神恶鬼者、亦实倚藉治世之功勞、恢弘國家之康寧而已。因之、妖怪之動止循於時節、臨於人世之苦楚則從而猖獗。矣。
回顾百餘年前之曩昔、歲在庆应、天下大乱。武士横行、叛軍蜂起、幕府大君之威德曾不能底止之。蓋德川家之太平凡数百年矣、方今気数将一朝而断绝、同於古來之一切当涂者也。方今之國、宛如拂曉之朝露、真似風中之薔薇、安可得再见哉。
某日余從容遊於洛阳、其风光一改、全見異於旧来矣。貧者不安於堵、公卿失其淡泊、一如連年弃置而卒尓加以重任者。浪人武士焼夷市肆、疾癘者立於路頭、加之孝明帝新崩、举国之气象真有衰微而至不可测之勢。嗚呼、人心一変豈非永不可复归者哉。余尝见其种种兴废、彼之於我、黄粱一夢而已、然余曾不能不为之心动、万人之感於春光、豈非是哉。
蓋余平生之所見、於人也过多、於妖怪也过少、余猶是妖怪之無知童蒙也、不知世间況味之甜苦。余所以爲至可贵者、或亦爲毫毛而已。天地之间唯人能用其心、他物则自兴衰於冥冥裡、是以余愛美而愛得心之美。見洛阳而一惊者、以人心之变易如斯、誠古今未曾有也。

余乃夜行、入衛門府。余惟夫衛門府者檢非違使之所在也、罪人居於東西獄、此處豈可遊哉、長留不如立去。然聞朗朗歌声在庭中、曰、
濡袖焉 冻结之水 在立春之今日 以风融之焉
彼處但有一間牢檻、就中一人着地下人之服、莞爾而歌。
余謂之、君何人乎。
對曰、僕天文博士宮古月是也。爾是何等夷狄女人、着蠻夷之衣裳、私行禁府哉。
不必大声、汝爲博士曾不能分别人妖乎。何故在此处作如斯之歌、但言於我。
汝何物、敢妄近宸掖哉。是庄严之所也、豈可恣睢乎。
余頗不怿、欲启其牢檻、然本來无鎖閉也。乃以两臂抱擁其首、以触手紧缚其周身、谓之曰、博士君、余行於洛阳数日、爾來未見一人从容如君者。然汝何以居於牢檻、而存如是之心也、必与我言。
彼長嘆曰、僕也、獄裡一介之囚徒、而宇内蕞尓一毫毛也。毁誉存於国法之幽明、生死在乎丝纶之一下、又焉得晏如哉。夫天文、皇運之所关也、察天文而輔弼朝廷、吾人平生之职分也。僕尝察天象之大观、以揣摩国家之经略、官之 天职也、安有罪乎。
所謂皇運者、非特在大和朝廷而已、在於八百万神明之气数也。朝臣以開國爲自强之計、豈念神州之根柢哉。目下废幕府而開國、尓后西洋之气象将犯本国、以動国魂神、远胜于彗星之孛、荧惑之灾。僕以言於当涂者、曰如是、国家必有餘殃。彼輩犹以我爲煽动、乃俄然拘我在茲、将以付牢狱、嗣后之存亡不可知。然此不可悲也。僕所感也、来日神州将化西洋之国、無阴阳、無神道、無八百万神、亦無妖怪。乃此京师将無可作歌之人、故歌而已矣。
君其逃焉。
汝勿跳梁。夫直諫者、人臣之職也、以黜陟而不肯爲、将焉用彼人臣也。违犯天子之宸断、将安忠於国朝也。汝豈以为我不能逃哉、如今萬事休矣、尓我俱休矣、一切阴阳与神灵将至断绝、況天文博士乎。遮莫逃於四海、何补益哉。虽然、无锁闭而我不逃者、显昭僕之丹心也。
当是时也、于宮城之空裡、雲氣忽焉而起。余恐惧而抱擁宫古君、彼曰、此皇运之气也。幕府彼亡矣。然此所謂回光返照者也。
余笑之、君高唱博大之壮语、豈非欲留光芒於千秋之史上乎。何以不能辅导帝室、恢弘国光也哉。方今蛮夷之军舰銃砲次第而来、君有何等鴻猷、以席卷贼寇、恢复国体哉。且君自称阴阳之大家、知我何妖怪乎。彼哑然焉。

众生未有不宝性命者。君不见、古来之隐士避世於山林。我有一鄉、不啻武陵之桃源、君可往也、否则余心豈不傷哉。
衛門府之卫士俄到来、如察牢檻之有人。余惊起、出而戮卫士等、悉死於斯。乃与宫本君共遁逃。
余輩向東之國而行、不辨朝暮、常以聚落爲宿所。不意一日彼飲我以醇酎、余既沉醉、乃行不可说之事。余曾不能觉个中之荒唐、剩從罗网、盖余夙有此等心愿耳、非特当时。乃濫行一己之宿愿。及余觉醒、彼唯不去我近傍、曰愿以死谢罪、余又豈可奈何哉。及归乡时、已自有身。
归来余乃謂宫古君、吾姊妹所谓觉也。然可察人心者吾姊而已。汝豈愿见之乎。曰、我无奸恶之心、唯系于彼心之善恶。与长姊谈、长姊大惊、曰是人焉在、安不磔之而投于地狱也。余徐徐曰、若我在、決不得如是。我豈不可婚姻也哉。长姊太息曰、汝可偕是人来，我自觀之。
尔后宫古君出、长姊謂我曰、是不过寻常人一个耳、多迂阔之意思、汝何以偏执如是。余曰、举国不知花鸟风月、彼狱里之人曾知之、我爱其美心。对曰、夫心豈可寄于须臾之光彩哉、是真如镜里之花。此间非无覆辙也、汝一旦心不怿、我奈何。余言、我必不堕胎。赤子无父、奈何。长姊默然。
吾等乃喜悦、共結婚姻、居於乡里。若夫女童、觉妖怪也。其女童也、幸得完好第三目、不幸亦得完好第三目也。呜呼。
彼之初生、茫然就我懐而哭。及其長也、猶好哭焉。余乃恨自閉第三目、不得通其心矣。示於其叔母、曰惧世间之丑恶也。余輩命之、使常闭其第三目、而送之寺子屋、師匠连日开导之、偕彼处之儿童、渐见回天。
彼日日而长、身日窈窕、心日明瞭？至青春不甚亲近其叔母等、不讀人心、而爱人间之繁华、恒流连於里、乃不以己爲异类也。
不知其何日、彼子大饮酒而出、窺道中大众之心、咸曰、斯绿发之半妖、美人也哉、何以奸之乎、或可以麻药擒之。乃大潸然、挺身而逃去、終不可得之於地狱赤热之熔岩下、而告殒命也。
嗟乎、往事豈堪回想哉。余悲痛欲死、长姊矣心痛而慰我与宫本君。葬儀之翌日、余起而不见宫本君、其所持唯其从来之朝服也。一書曰、我於此处不可得人生之义。欲追之、所谓大結界已具於前日、断断然难出入矣。余痛叫而昏絕、长姊来而救我也。余心真如死灰、乃不得已而苟生、数十年如一日。
蓋无常之间、业力之下、万人为其情欲、余亦不得脱焉。世人皆忘我、我亦欲忘平生惨痛之事、今日乃想起之於冥冥裡、可叹、可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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