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感、自觉和主动性，它们尽管貌似卑微，却仍然有其独立存在的意义。在它扩展出去之前，功利价值被表现出来前，它是安全的。
你要从它们出发，解决自己的问题，势必要迈过实际行动的门槛，从而带来遭遇种种不测、让自己恐惧的前景。没出发前，这些都不存在。
当然也有相反的可能。你顺利前行，不仅威风凛凛、气度不凡，而且拿下辉煌成果，这就更妙了。如果先重视它们，基础坐实，条件将更加有利，这一幕就更加确定。你更有自信去行动，最终赢得更多东西。不论怎样，回到初心都更有利。
站在起点，你始终保持冲出去的渴望，受到美妙的诱惑，你有向无穷多方向前进的自由，你随时能享有即将出击的精神状态——紧张、兴奋中，你生机勃勃生机，力量感十足。
在这阶段，你的力量储备充分，兴趣盎然，一切都没被消耗，且处于上升期。能确认这些是做人最奇妙的状态。
这样说来，就不仅仅是呼吸问题了。你对生活的整体有了新发现，平常的日子，所有的场合和机会，你就是不得不回到根本，回到卑微之地。

你创造了自己独有的呼吸调控，报答来了。
某日，你去坐公交，想搭的车次老不来，你心情郁闷。加上心里有事，你更烦躁。看看时间，还有近一个钟头，你不知如何是好。
不行，得拯救自己。你这样想着，呼吸松弛下来。
灵机一动：何不就坡下驴，再玩一把？你想起了前些日子的游戏。
有意再降低呼吸力度，越来越低，越来越弱。一股惬意感开始出现，包围意识，弥漫全身，越来越明显。
真好，找一个舒适姿势，迎接、跟随这变化，怎样？你在一个角落里坐下，背靠在广告牌上，请它承担你的身子。
到谷底了，深吸一口气，悠长呼出。随着吐纳的力道重新往下掉，你的头低下来，眼帘开始下落，手脚胡乱放置，身子的各个部分往下坠，把自己的重量随意释放出去，交出去。爽呀。
嗯，一定是这奇妙的呼吸进程发出了放弃的信号，它们都接收到了，纷纷跟着。身体的内部，所有我看不到的地方，难道不是这样？
再来一次深呼吸，那个往下的阶梯又出现在前面，延伸，长长地延伸。
舒服，舒服，这两个字不断回荡。自我救赎就这样实现了吗？你愉快地自问。
由强到弱，由弱至强，一次次重新登顶，重走下行之路，毫不费力。还能轮回多少次？不用说，想要就有，只要还能在这儿坐下去。
时间流逝，车来了。你有力地起身，跳上了车。你这样的遗憾者，少有。

你回家了。走进大楼，站在电梯前。电梯还在上面好多层，你等了好一阵。
怎么回事，还没下来，还在磨蹭？家里还有事正等着我呢。你又不爽了。
总不能把它拉下来吧。你看着上面的数字，一股气狠狠泄出来。
吸口气，再来一次，力道低了一些。
又降了一次，好像轻松点了。
接下来会更低吧，这是在干啥？明白了，跟公交站上一样嘛。那就跟着好了，谁怕谁？似乎有一把力气正在滋生。
时间不会那么长，管他呢，有多久就玩多久。
呼吸步步下沉，眼皮不甘寂寞，也随之下坠。跟随呼吸，一步一步，先是抬着，后来是半睁，再来是一半的一半，接着剩下一条缝，然后是更细的缝。两者的步调彼此呼应，一起往下走。
都到谷底了，好好来个深呼吸，眼睛全睁开，又一个过程开始，就这样放纵下去。
电梯来了，怎么这么快？你走进去，嘴里念叨。
家里事情挺多，忙活了一阵，有些累了。正想坐下来，注意到门口的一盆绿色植物。你走了过去。
眼光落在最高处的叶子上，然后是低一些的，一层一层慢慢下来，下意识的。
又来了，好啊，再玩一回呗。你重新回到顶点，视线的高度、眼皮的高度和呼吸的力度都到位，来吧。
才下了两三步台阶，真爽，你叫了起来。
继续，各方协调，一个长长的阶梯，步步放松，越来越舒服。
真棒，你走到饮水机旁，给自己泡了一杯浓浓的咖啡，细细品尝着。

卑微的存在，越来越往下，人心会怎样？也是逐渐低下去、沉寂下去？不会。
它监视降落的每一步，确保其高度低于上一步，总体趋势正常；
它为监视中的每次不良迹象紧张，提醒主人准备干预、纠正；
如果整个进程正常，要巩固这倾向，当然要保持振作，不会相反；
它注意下降坡度的陡峭或舒缓，及时加以调整；
被干扰的可能性常常出现，它对这类信息十分敏感，随时做好及时、快速反应的准备；
生命是往上的、扩张的，即使受到强大阻力，也有意志的支撑，不甘承受。现在被导向相反的方向，它本身就是阻力。人心与自己作战，明显被撕裂，强劲的张力令其兴奋；
下降中，生命的表现逐渐弱化，而它担心其消失，必然有强劲动力，要以自己的逐渐强化、活跃来弥补，以求平衡；
在生命的步步弱化之路上，人心会感到空虚，担忧主体抓不住保障，这恐惧使之不会沉寂，只能是相反；
人心不可能完全独立，生命的整体下沉必然要影响它、让它堕落。这又是必然的敌人，人心怎么可能低沉？
它不甘于低沉，又一个撕裂，又一个兴奋之源；
重要的是，以越来越往下的倾向并非无法抵御的外力所致，而是人心的有意引导。除非这意志消退、被改变，这主导势必制造其鲜活；
既然是这样，既然人心生机勃勃，还有什么能让人更快活、满足的？

主体的存在不断下降，人心反而上升，生机勃勃，这不是偶然所得，而是它有意为之。
换言之，制造那个向下的长长阶梯，为之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工具，被它借用而已。
平时它就憋屈，有张扬自己的强烈需要，物质的力量总是显得强大，有理由贬低它，轻视和疏远它。现在它昂然挺立了。
它知道那个肉身是自己的根基，这根基不会长久稳固，有时候难免很脆弱，可能崩溃。它必须为自己找好后路，自己独有的空间。
另一方面，肉身也是羁绊，它对此有足够警醒。这空间的价值也在这里体现。
某个场合，它可能丢下当下身体的诉求，去寻找自己的课题，无须跟前者相关，也许相距甚远。为了自己的独立性，它常常有意强化这点。
人心当然会受现实生活的影响，可以从中获取启示或某种有益的引导，但自己要如何做，跟着走哪个方向、走多远，这是它自己的事，它对此极为敏感。
人心需要卑微，因为它畏惧宏大的存在，担心自己掌控不了它，反而被牵制。在貌似无意义、没有份量的这里，它可以轻松拿回主导权，轻松而有效地驾驭。

要论卑微与专注，她最有资格。
瞧，她正在路边，垃圾桶边，盯着自己的卑微用劲——她刚才挑选出来的垃圾。它们被层层堆叠，她正在用绳索仔细捆绑。一个高高的整体耸立，就像马路上压在货车上的超载货物。只是它下面不是大卡车，而是一个旧童车。
是的，这不值钱的东西，正在向世界顽强张扬自己，她有帮助它的热情。
当人尊重卑贱之物、投以专注时，它就能扩张。平时它就有这潜力，不是吗？
虽然是小小的童车，但它能担起上面的庞大负载，这是她今早的大收获。它要走出令她欣慰的路程，到给她满足的地方去。
生活里，卑微的东西也有巨大的能量，只要人愿意对它有寄托，真的如此。为何你轻视它？因为你没有这心态，她面对垃圾时的这虔诚眼光。
她生活拮据，非的要靠捡垃圾谋生？看来不是。她就是不舍——垃圾的价值，自己清晨出来挖掘这价值的机会，这价值。她今天的心情仰仗它们，又是一份。她专注于眼前，上述所有才有了保证，又来一个价值。
卑微的存在，能给人什么，给多少，人自己可以做主，有这机会。谁也拿不走这些。只是，你愿意以此为荣吗？
这高高的一堆，里面是什么？是她独有的探索经历，对谁也不必说、说不了的。因为会有蔑视扫过来。但她又不肯放弃，两者对抗，构成一对张力，刺激她，给她心灵的活力。
的确，卑微的东西常常被人看不起，包括自己的轻视，但只要有不屈之心，人就活了——其心灵得到有效的、良好的、安全的刺激。
她的满足就是这一堆垃圾的庞大？是，也不全是。她在身边垃圾桶的一次次细心挑拣，去伪存真，花中选花，多少次意外的惊喜？只是她不给你说而已。
卑微的存在，要是每个人都有她这样的欲望、这样的激情，会不会有如此的意外、惊喜？当然。重要的是，常人往往不会像她，就算知道有好效果也不肯。
看，她捆好了垃圾，开始移动了。有些颤颤巍巍，但是她专注地扶着、掌控着，这巨大的整体平稳前行。
是的，只要真的专注，卑微能够安全、平稳地存在，走出自己的气势。
瞧她那眼光、那表情，你有吗？

这么大的收获，今早一出来她就料到了？当然不是。她没法预测，也不必。她一门心思，沉浸于一个细致具体的过程，这结果自然就来了。要是中途分心，某种杂念进入，左顾右盼，有用垃圾的寻找就会被中断，效率降低，有些东西被错过，这个整体肯定会缩水。好在她没有这样。
不，她这状态本身就是真正的收获，最大的收获。她应该想到这个。她在回顾中可能想不到，
跳出这里，对任何卑贱中的价值，若是人愿意寻找，想有大收获，都少不了她这样的专一，最该盯住的不是一个个具体的对象、特定的操作，而是维持它，竭力给以强化。
要是一开始你就问她；你这么用心，一定能找到好东西、找到很多？她当然不敢肯定。没有多个主客观条件的配合，运气不佳，当然要失望。但这个状态肯定在其囊中，只要自己愿意。她相信这就够了。
某个瞬间，一块最想要的就在某个遮蔽之下，稍纵即逝，轻易就会错过，但她可以不让这个出现。她有这条件。在自己对此的创造、保持过程里，一旦客观条件允许，想要的就能手到擒来，是够了。
扩展出去，乐于接受卑贱生活的人，有了这条件、这专注，目标肯定能实现？未必，但他能给出肯定回答。
有任何证据支持吗？没有，但谁都可以忘记证明，蔑视对任何理由的需要，把深信不疑的目光投给自己的选择。这信念就是最佳条件，同时是最佳成果，他可以这样想，最好如此。
最佳？何以见得？谁也回答不了。但如果人需要发出这询问——例如这女人——最大的悲哀就来了。

她没想这么多，只管推着小车走，稳稳地。
卑微的生活，她真的只有满足，走得毫不费力？
至少有一个东西是肯定的：当她向垃圾桶俯身下去时，一定会有令人难以忍受的气味从里面冲出来，毫不客气地攻击她的鼻子和神经，没法躲开。
她当然想集中注意力在翻找垃圾上，嗅觉的痛苦必须担起，别无选择。
进一步，这痛苦还能减轻——过去的成功都伴随着它，她一直记得某一次或几次挺大的收获，这痛苦在辉煌中隐去了。这是最好的证明。
或者有个反方向的证明——某一次，好东西近在咫尺，就因为鼻子受不了，被错过了。
这气味实际上是一个标志，一枚勋章，一种诱惑。人不仅可以接受，还可以有意追逐。要是她有这下意识，那是福气。
且慢，凡不可忍受的必然是好东西？相反的经验有的是。有一回，她跟踪一个可能的好物，一再深入，白费功夫不说，被熏了好久。把她气坏了。
她在桶里奋战的任何阶段，都面临一个躲不开的选择：继续，还是放弃？
痛苦一旦具有某种合理性，它就弱化、就后退，可能就此消失。卑微生活往往跟难堪、撕裂、绝望相连，痛苦是其组成部分。有时候不得不靠着这信念来支撑自己，还不见得有效。
然而弱化或消失只是一种可能，相反的必然存在，这对张力不简单，有可能把人逼退。所以安于卑微绝非易事。
你会如何选择？看看她。

今早出发前，她忽然有个冲动，想跟一个亲人聊聊，倾诉的愿望正在撩拨她。
昨天捡到了一大堆垃圾，颇为得意，这能说吗？她有些忐忑；
某个好物的寻觅过程，怎样忍住气味的刺激，没让它跑掉。这细节可以聊吗？
明天打算去那个位置，再续辉煌。说这个，不行吧？
要不要继续捡垃圾，这两天有些犹豫。把这个摊开，没有麻烦？
还有还有，很多东西涌到了嘴边，可说的都是垃圾，如此卑微，人家愿意听吗？有这耐心？
他是亲人，应该能够包容吧？错了，亲人恰恰有摧毁她、伤害她的便利条件，因为他离她最近，因为他有责任、有权在她生活里施展拳脚，因为她有绽开笑脸迎接干预的责任。
她可以认为只是干预，但他却能说是拯救、是恩德。重要的是，判定的权力在他手上。
特别是，亲人对此很自信，还能趁机长长地发挥下去，没有个完。他把这个紧紧抓住，就像溺水者抓住一个救生圈。
当然他尚未遇到生命危险，但他需要证明自己的存在，显示自己对她何等重要，多浓烈的大爱在心中，等等，又是一个无限。丢掉这个整体跟丧命差不多。
更特别的是，她不敢验证上述判断，真要这样，将损害自己作为他的亲人的地位。由此产生的恐惧跟他的差不多。
最特别的是，她尚未想到这个就偃旗息鼓，把嘴闭上，不再打开，这意志坚如钢铁。
罗嗦什么？她推上小童车，又出门了。

她还是不甘心，她爱亲人，不论对方态度如何，聊的效果怎样，就是要说。
她说，每回跟那些不起眼的、没意思的小东西在一起，心情就会平静。
他觉得怪异：什么，跟垃圾？
她说，只要回想它们暗淡的、轻轻的、细碎的样子，哪怕晚上失眠，就会很快进入梦乡。
不就是垃圾吗？能这样？
她说，在这些废物中，自己会善待自己，不至于因不能成功而自责。
他轻蔑地哼哼：跟垃圾相伴，这叫善待？
她说，捡那些东西，不费力，还能有某些收获，只要自己不嫌弃就会有。
脏兮兮的垃圾，你的收获？
她微笑，在街上没人注意她，这又是一种舒服。她巴不得永远都这样。
笑死我了，你跟垃圾在一起，人家当然不会看你一眼，这个都不懂？
她还是不甘心，还想解释。捡垃圾给自己带来什么，她还企图说更多，可对方更不耐烦，声称有事要走。
再怎么说，也是离不开垃圾，对吧？他最后甩下一句。
她懂了，亲人听到的仅仅是垃圾二字。这个晦气的字眼决定亲人如何看她，以及随后她受到的待遇，够了，够了。

亲情是什么？羞耻与荣耀的轮回。
不给你向亲人付出的机会，那是剥夺了你展示亲情的权利，这是耻辱。
所以是光荣。为什么？因为这机会转移给别人，你使对方能够显示自己的大方，你很仁慈。
而这就是耻辱，因为他的大方衬托出你的小气或吝啬。
可这是荣耀，因为对方借机表现出他的包容与爱心，他的承受力。你觉得自己帮助了他，当然光荣。
然而这会带来相反的东西。在对方眼里，你的得寸进尺、对亲人之爱的无耻利用再次凸显出来。
这又是光荣，亲人的忍耐与包容再次提升，其高尚正趋向顶峰。你又帮助了对方。
然而耻辱又来了。你被剥夺了表现自我、获取赞扬和感恩的机会，当然丢脸。
但这就是荣耀，对方能够从这里显示他的强大、聪明和优秀等等。他的荣誉自然传给你。
于是你的耻辱又来了。因为你的弱小、无能或低劣被衬托出来。
当然你又觉得光荣了。你提供了一个让亲人保护、帮助你，建功立业的新机会。
还有……
还有……

早上，她又要去了。亲人不悦的目光打在她背上，她若无其事。
你们能拿我怎样，没辙了吧？她摔下这句话，开门，走了。
她在垃圾桶里翻找东西，臭气扑来，她不在乎。
怎么样，你能把我吓跑吗？那气味听到她这样说。
时间挺长了，垃圾桶里的熏人气息更浓、更多了。她的动作不停。
如何，我厉害吧？垃圾桶听到了。
小车上的战利品逐渐堆起来，不好放了。她找来一根塑料袋好好捆扎，面色平静。
我慌张了吗？你们能看出来？被捆好的垃圾们不吭声。
垃圾堆放在小车上，高高矗立。她刚一推，颤颤巍巍。她稳稳抓住，毫不慌乱。
我会倒吗？那就好，你也不会。这个整体也是呆呆的，噤若寒蝉。
小车动了，有个路人经过，看她一眼，她翻白眼，昂起头走自己的。那人不爽：怪事，我惹你了，吗？就你牛，是吧？
她回家了，亲人的眼光又刺过来，可她轻蔑地瘪嘴：我就这样了，你们能拿我怎样？
有个朋友问她：你真的那么沉稳，一点遗憾都没有，完全不心虚？
哪里，当然心虚，所以更要说这些呀。重要的是发出这个声音：谁也打不垮我！
你做了什么不重要，对不对也不必在乎，不想解释解释？人家好奇。
别说那些没用的，我做任何事，最后把这意思告诉所有人，就要这个，懂吗？
有道理，对方似乎理解，但还是要再问一次。
好吧，现在我在害怕，是吗？
对方摇头：一个人能一直这样对待自己，真的不害怕，人可以始终用这种姿态面对所有本该让自己畏惧的东西，害怕没法突显，或者说没有了。
谁也别想看我笑话，哼！她叫道。

人永远都需要被拦阻、被冷落、被羞辱、被亏待、被威胁，人必须硬着头皮面对所有这些，努力承担它们与自己的欲求的撞击，好好品尝其中张力的存在。人的鲜活就在这里发源。
当你正干着一件卑微之事时，这样想就是你的生机，你的自我救赎。
当然你可能会畏惧这张力，又不得不接受其存在，不许自己逃避。这又是一个强劲张力，必须承担，你勇敢地承担了。
这很高明？有很了不起的意义？你这么看，但没法让世人同感。一开口你就觉得别扭，正所谓鸡同鸭讲。
你想从这勇敢里找到证据，向他人证明自己绝不卑微，然而只能再次失败。
卑微，此刻如此确切，却根本没有挣扎的机会，这就是它生动、鲜活的存在。
假如你以自己的卑微为荣，此刻恰恰是你感受自己的好时机。没法诉说，没人能够、有意愿理解。这时候别人的态度跟他看一片垃圾差不多。你要这样想。
这是你要自己单独面对的，不足与人道，没啥好说的，也就是卑微的。
很好，你想通了，接受了这宿命，重新回到自己的卑微中去。
没过多久，你的自我肯定、自我陶醉又来了。你只好再次经历前面的轮回——再失败，再挣扎。你就是这样的生机勃勃。

两种卑微，一是自己能够包容或享受的，尽管为他人所轻视；一是自己的人格被轻视，无论因为什么，来自何处。
前者，人能够从容生活，后者，没法忍受这样的从容被看到。
私下里，某种荣耀狗屁不值。公开场合，这狗屁非要不可，哪怕付出很大代价。
自己单独做某事，多不堪都没问题，有人来了，必须表示不可承受。
知道后者即将到来，所以紧紧抓住前者不放。前面越是紧迫后面就越是用力。
知道紧抓前者就会强化后者，仍然坚持，也许更富于激情。
自己想象，接下来他人的目光肯定会更恶毒。没有证据，但如此的想象更执着，激情洋溢。
两份激情彼此呼应，一浪追着一浪，热烈的创造，兴致勃勃，
旁人的存在没有影响吗？但这存在是何性质，是善是恶，由自己界定，怎样对待，纯属个人自由。
瞧，我没看错吧？你就是要让我难堪，眼前就是证据。他义正辞严。
看错了，没证据？那是你的狡猾掩饰，背后更糟，比我看的的更甚。他气势更盛。
这个有证据吗？他回答：这样问我的人就是居心不良，就希望证据不存在，或者已经消灭了它。这心思就是证据。
人可以卑微，越是卑微就越是需要这个纯粹的内在过程。在这样的生机勃勃中，尊严得到恢复，荣耀到来。
得不到怎么办？再来一遍，如此无限轮回。

我们是死对头，然而却共同上演一出好戏。如果对立不严重，还不会有这效果。
你是否活得好，有没有垮掉，这是双方都注意的，花主要精力盯住的。你要的是肯定，只求这个成功；而我只想看到否定，我的成功在这里。至于你的主张是什么，我们都懒得理会，即使就摆在眼前。
接下来，你要寻找、制造自己活得好的样子，现在你心里最在乎的、唯一的成功是这个，而我集中精力，寻找、制造你的失败，这是我追逐的、唯一的成功。
你的主张的内容是什么，跟我的有何具体不同等等，这些仍然不被关心，或刻意回避，你和我都是。
接下来，如果你似乎活得不错，就要投入力量，极力维持这成功的表象，越长久越好。而我想的就是破坏你这努力，中断这进程，也会尽力。
你的思想有何特点？你的生活的方方面面，细节如何？没人注意，我们都把这些扔在一旁。
在这过程的每一步里，你会反思前面的成与败，种种教训，怎样让自己看起来活得好，有什么方式更有效，你投入精力，义无反顾。而我紧盯你的每个动作，寻找、制造你的破绽，也把全力贯注进去。
你实际上经历了什么，情节很丰富，可挖掘的余地很大。但你和我都把头扭开，不屑一顾。
在所有这些场合，如果你成功，就会得意洋洋。要是我能把你这情绪毁掉，便会笑得开心。你越使劲，我就越发狠。
抛开对立，你的所作所为有什么，对双方的具体意义怎样等等，这些都需要你们用心研究。这关系到各自的生活，也许是重大利益，但我们仍然视而不见。
反过来，我活得好吗？只是我永恒的问题，也是你一直的关注。上面这些话，换个指向就行。
好戏连台，永不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