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遗物时,玉腰奴发现太子妃有一面未成的绣棚云锦,缎线殊异,其上针脚精秀地镌了一句「梦回人远许多愁,只在梨花风雨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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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阳殿前有一树开了很久的白梨花。
我初嫁入东宫时,隔着三尺绣红篆珠烟帘与掌心一柄纨扇,遥遥看过一眼。白梨柔韧,弱瓣迎风,离离一枝合抱鹅蕊,要比梅珠瘦三分。乃至后来很多年,这棵庭月罩梨影、独花不减枝的霜雪粒,一轮轮瘦了下去,冬夜在庭前看雪,夏夜空阶凉如水,撩起袖底团扇、仍有几瓣梨。
玉腰奴时常劝我以一树白梨,换栽小窗槐廊下的那棵海棠花。我未应允。她说白梨同离,一宵宵清减下来,只怕来年只余空空一片冷香,无花惟有寒。我以为很有几分道理,故推砚受墨,蜡封雪笺——易一树海棠花,并两袋银锭相约,寄与小窗槐主人。三日后小窗槐来信,称海棠已备,定金齐全,择日移木。东宫很少兴动土木,赵缙总是听过一两句庭中事,又匆匆离去,如我总想他是无枝无檐可依的雪鸟,从不拣梨白而栖,总爱振羽,不爱停留。见他似乎于海棠易梨一事并无插手的准备,我预备于六月中旬,将梨花斫去,更易海棠。时至期限,我忽然反悔了。
作为族中长女,学训守矩,培玉琢香,似乎无一刻懈怠倦肆,如阿娘始教我如何做一位圆融自通的公主伴读,如何做灵蓁郡主,将来长大,又要如何做一位太子妃。然而少女时期却有清天一昼雪,落覆檐上三寸秋,又被风拂开,看得十分淋漓。
十二岁那年,玉腰奴拿着那把断弦玉颈琵琶匆匆跑过巷尾,去寻不明踪迹的一段琵琶弦,我一步步踩着雨巷濡湿的苔沿,跟在后面想,弦色比空,细微如斯,如何能拣得回呢?二月梨花初放,一树耸蔓廊檐的梨花下,我伸手接白瓣,落得满肩雨声,而树下有位约莫与我年岁相仿的少年郎,眉清目朗,却总爱说些古怪话。他说,你来了?说,廿二日,梨花下,不要令他迷路,又将一个槐花木雕交给我,说要把它交给在远方等待徐平章的那位姑娘。他总称爱,让我以为爱之一字,竟也能是萍水相逢时寥寥一眼的相思,他总用槐蕊作记,以梨瓣寓情。然而此后近十年的光阴里,廿二日,我果然会在梨树白雪下、抑或堂前灯影里,与他再度重逢。
几经思虑,我发觉他并非当世之人。年岁不改,样貌未易,也从不会记得我们上一次相逢发生过的事情,却清晰地知道来日,尤其十六岁那场宫宴,他用几近痛惜的目光遥远地望着我,说,不要赴约,仿佛料定结局。直至后来,他会在风雪窗前踏月走来,槐花落时匆匆离去。我发觉自己无法离改这种荒谬恒长而隽人依赖的感情,无法抑制地期待下一年春秋,檐下雨旋,月底笼水,君山一盏茶,或流莺三两痕,我总等待一个人的出现。他出现在我生命的春夏秋冬,数过廿二日昼夜颠倒离非的云窗与溪流,最终消失在红灺低垂的影子里,与我一同隐匿于浊汤银碗与白苇洒落一地的风雪夜中。
小窗槐不知道我的荒谬的故事,只是平白赚了一半定金后,慢慢数着银锭,笑我发痴。而我在想,倘若真的移去那树白梨花,此后几十载年岁中找不见踪影的话,他会不会迷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