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行列，烟消日出，笑着荷衣提篮而出，口中还含糊哼着淮扬小曲儿，施施然便晃到了西南处姑母张罗的花肆槛外。开张伊始，满堂福照，阶馥舒蕊，踏花入内只见几个面生的杂役正八面张罗，便也不叨扰他们，直往楼上去寻人。）
（来时曾听乳母提起，怜姐儿卯时起来梳云，早早便上朵朵居中，说是往二楼里间去作甚。只当他们有什么亨嘉朋酒之会，便一心想同去。）
（这上了二楼，遍寻无人。群疑满腹时，忽悠低语由回廊的尽头传来，循声而寻，步子停在了’雅‘字一间房。竖耳去听，所闻皆是什么尺步绳趋之道、阿谀顺旨之法。而这窃窃交谈声也甚是熟稔，似有怜姐儿，亦有……曦娘？只觉跷蹊作怪，再贴近一步，却飘来几句什么“天威”、什么“宫仪”云云。心下一惊，不免惊呼出口）
啊，难道……（不觉出声，忙以帕掩口，好似做了亏心事一般，怕惊扰了屋中人，往后急急退了两步。）

（前些日子，哲柏家新添了产业，恰好闲颐相邀，自是欣然前来。问了前头小二，说是人在二楼雅间儿，心说究竟是她自家的生意，今日不必坐大堂，我们小姐妹也舒坦些。）
（上了二楼，一壁打量着堂中装饰摆设，扭头见前头有个做贼似的熟悉身影，上前猛一拍）青天白日的，你在这儿偷摸做甚？

（脚下踉跄，全然未偢倸身后渐近的跫声。倏然再受背后一击，诚然是心胆皆碎，变貌失色。一口气往肚里猛吸，才吞下惊呼。不等我反应，身后游响，在一片寂静中真是惊天动地。循声去看，原是阮家的小丫头，忙对她轻嘘一声，推着她往回走。）
小声点，别嚷嚷。
（直至与她推搡着回到楼梯口处，才松了手上的力道，低声辩驳道）什么偷摸，自家家业，当我是贼不成？
（言语间，不免往方才厢房处多瞥了几眼，心中仍是狐疑。再俯面去睇那阮小娘子，正凝着一对百伶百俐的杏眸盯着我看，被她瞅得颇有几分不自在。但转念又想，她这般灵心慧齿，又常与颐儿往来，必然通闻老宅之事，恐怕还能知常人所未知。要知道，我在她这个年纪，虽好拉闲散闷，打听是非。）
（顿一想，便蹲身与其相对）哎我问你，你知道曦娘几个在二楼这儿做甚么？怎么神秘兮兮的。

你干什————
（原以为是闲颐在这儿听什么好东西，那人回过头来，却也吓我一跳。这可怪不得我，虽是差着辈儿，年岁倒差不了些许，被她一路推着走，又忍不住看向她方才偷听的地儿，听其所问，照着本来的性子，自是要老实回答的，可她眼中藏着的小心思也忒明显了，今儿就算是八个傻子来也看得出有鬼！一咧嘴，又故作高深）这个嘛——
（轻咳了一声，挑眉望向那屋）哎不对呀，您不是自家人，怎么来问我呀？

（探听不成，反被一讥，忍不住上手对着她的顶门就是一敲）小丫头，问问你还不成了？
（虽说是至亲骨肉，而今却同爹娘闹着嫌隙，很不愿为了这些雕虫琐事根究着实，措了颜面。但个中隐晦，又岂肯屈尊去与他人道来。急则计生，敷衍塞责地现编了个缘由。只道）本来嘛，我是约好了怜姐儿一同来朵朵居光顾，但贪睡起晚了，来了却不见她们人在哪儿。这四下去找，只在屋里听见有人私语——怕不是他们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呢。
（语顿，成算在心，又续）你和闲颐几个消息最灵，便是不知道也去给我问了来，少不了你的好处。

（别人家的私事，我哪里去晓得，又看看眼前人，忽然脑中想到了什么，捂嘴偷笑）莫不是她们背着您，偷偷练宫规，好在大选的时候，去万岁爷跟前得脸呢？
（先前听闲颐提过一句她家里近日请了从前宫里的老嬷嬷，说是指导几位要进宫的姑姑学礼仪之类的，我家中没有姑母，这种事向来也只是听别人说起，难不成今日能见到新鲜的了？）

（矩矱绳尺以为端正，很受眉寿们钟爱，只是我独来独往惯了，常年不拘形迹，便很看不惯率由旧章的行径。眼下阮家小娘子点醒一句“宫闱选侍”，正与我猜揣的别无二致——族中遴选出最为温恭自虚之人，再陶情养性三五年，请专人陶钧生凤，便造就了最为体面的妃嫱。）
（单论这一件事，我并非妒她，甚至还有几分可怜，怜她两个终成池鱼笼鸟。但我又实实在在有恨，恨一母同胞，却只她享尽舐犊恩情，被委以荣光，而我自垂龆起，处处被视为枝末。若此事为真，同在一处屋檐下，独将我瞒着，岂不是叫人伤心嫉恨？）
（顿时心中百感交集，半晌才道）没想到竟成真了……
（那日我与小灵儿在梅园玩笑，也说起过历代族中女子皆有身负所托，成为槛花笼鹤的，只是从未觉得来得如此之快。但悲叹后，怒气又生，柳眉倒竖，沉沉道）
这也不告诉我，还拿不拿我当亲生女儿了？可恨！可恨！

（她安闲自在，哪里懂这偏废之痛。什么宫闱妃嫱，什么昼锦之荣，向来是满不在乎，但双亲恩情却始终叫我耿耿于怀。）
（思及开蒙伊始，我与怜姐儿同在官塾研习，夫子教了一首诗，依稀记得与春景有关。返家后，怜儿如安世默识，将那长诗完整诵来，而我，由诗及景，侃侃谈起的却是长堤的春色、斑斓的纸鸢……相近的事儿多了，父母便以我为玩物丧志之辈，对我视而弗见，听而弗闻。为得他二人青眼，我也曾低头倾首，但那终究是假把式，没几日便会被戳穿。日子久了，也就这么不即不离地过着。但心底里总也想，怜姐儿固然好，但我终归也不算太差呀。）
（然年岁渐长，与父母虽亲近不少，但到底嫌隙已生。而今这事一出，更觉得自己被他三人剔出门外，不似亲眷手足。）
（眸光黯淡，冷冷瞥了她一眼，道）你懂什么。
（胸中意闷，只觉这地儿是一刻也呆不下去了，伸手拍了拍她的后顶，动了动嘴）你玩吧。
（也不等她回话，便顺着雕花木梯步履匆匆地去了。）

哼，真是个怪人！
（朝着她远去的身影，脸上若是能摆问号，我这加上脑袋怕是都不够塞的。正要去寻闲颐，方才那间屋子的门却开了，里头先后出来两位瞧着不一般的嬷嬷，大约便是他们口中教礼仪宫规的，侧身避开等人离去，这才往另一间雅间去。）
原来你在这儿呀，我刚才险些走错屋！
（推门而入，后话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