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姑苏时，已是六月。江南水乡的夏日里，空气中都似乎弥漫着闷热的潮气，即使行船多日，我仍不习惯，一时竟想念起京畿的干爽。
但双脚能够再次踏上陆地，不由令我感到另一份舒适，连日来随水波摇晃的脑子也清明起来。只是尚未及再多作休憩，便收到元龄的邀。
拙政园林木绝胜，然则彼时浮花浪蕊谢尽，唯有荷风来四面，香远益清。穿过蜿蜒的回廊，青娥早候在此，因扬笑声，“十四姊好兴致，才登岸上，怎么也不歇一歇？”

（出轩阁、步修廊，台榭之中坐而摇扇，除却蟹壳黄、枣泥饼，更指名要尝蒸豆茶，待各色苏式茶果摆列妥当，碧荷风里隐有笑来——正是元德妹妹。）
自京中启程，已经歇了一路，我也想接着躲懒...十八妹妹还觉得疲吗？要不，咱们将这些小食挪回阁中尝？（顽笑道）不过就没有这样好的景色“佐味”啦！
（方才倚着鹅颈靠，仪态尚见几分端雅，一旦起身迎人，仍是步履生风的亟亟，忙不迭执扇指景与她。）
你瞧，咱们站在光罩底下，一望远处的荷光水色，好像嵌在裱轴画框中似的。

花木扶疏，掩映着廊下一道纤影娉婷，掌间纨扇摇曳，脚下步生莲花。
捕捉她话中笑音，两颊泛起酒靥，“我躲了一路的懒啦，眼下倦倒不倦，就是感觉脑仁儿还像在水里晃荡着呢。”
水风清，小荷翻，波面澄霞，冷香摇荡。
“画里可没有这样生动的景儿。”迎近前，与她并肩眺去，“都说苏州风光好，人也美，十四姊既有闲情，弗若回头一道去逛逛，我请姊姊听曲儿。”

（元德虽道是“头在水中晃”，我却只见笑在靥中漾，更是展颜。不通岐黄的霄珠当即拟出一道食疗妙方。）当真么？听说枣子安神，妹妹快先吃一口枣泥饼压压惊！
（芙蓉临水，香风花气。小妹一言，正中下怀，乐得垂珠扇穗也扬。）好呀，那我就给妹妹买苏绣缎子吧。
（绣扇一遮面，又道）不过，人们常说一事不烦二主，既然咱们要出门，可否劳元德妹妹多落几印？苏州织造技艺不凡，尚服局女史姐姐们慕名已久，都想借此机缘观摩肄习一番呢。

红蕖照水，鸟雀呼晴。
身畔清音娓娓，偏颐，递去目光，迎上纨扇下露出的半弯眉山，也将远山舒展，随口应下。
“十四姊同我说甚么劳不劳的，不过一翻手的事，回头姊姊拟个名单递我——”少顿，笑哂，声音清泠泠的，“倘有采买出纳，也将簿册一并予我盖了就是，不必再经司记司了。”
圆明园时一笔旧账我还没同她们核算清楚，只等着秋后归京呢，南巡一路，上上下下的，都不要在我面前碍眼才好。

（虽序齿稍幼，但元德或是承袭钦妃娘娘阅事之能，早已列衔三品，领尚宫一职，六局各司内也无不肯服听者。但观此刻慨然应允的裕如态度，便可窥得一斑了。）
省去这许多繁缛规程，咱们岂不是有大把时间逛园子听曲儿，买丝绸苏绣啦？我先替尚服局一道谢过妹妹！
（喜跃眉梢，绣扇哪还记得掩去粲烂的齿。）啊，说起簿册，我还想再向妹妹借一个人——
（与其说是同她讨人，倒是溢美更多。）就是五品典簿，元雍姐姐！平日里爱吃会玩，有她同去采买，想必更得欢趣！

（自觉所请本就不算出格，早在来时便已抱了几分笃定。再提元雍，也并非霄珠贪心不足，盖因昔日五台山一行，娜姐姐以“职务之便”，险些将单纯天真的葡萄妹诓住。此番随扈则不同，除了三鲜浇头面，也要娜姐姐尝尝被人安排得明明白白是什么滋味。）
原想着到底有女官名衔，元雍姐姐又不在尚服局，该同妹妹有个交待。（从前对元德的钦赞，不免有些人云吾亦云的意味，经此一遭，倒显得真心实意。）不过我也晓得，妹妹向来待我们好，也不会不应的！那就说好啦，挑个日子一道出园去。
（嘉景当前，大事又定，此刻心情愈妙。回身拈了枚酒酿饼，入口便觉醇香。）啊，这饼皮酒酿味还挺足，妹妹当真不尝尝吗？

六局多少文书，尽要司记司文印授行，牵扯到后宫，又该有多少弯弯绕绕。有些繁琐章程能省则省，哪个主子的掌心里流下油水，有本事捞得着，我也不会拦着，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了。水至清则无鱼，我很明白。
可倘连自家的账面都填不平，那就是没有挣钱的命——无非是蠢钝不堪，欺我从前太过宽纵，我现下想起来还按不住冷笑，莫说司记司，整个尚宫局随扈南下的女官，都恨不得躲着我走呢，又有谁敢来触霉头。
一提及六局，少不得就记起这件糟心事来，强行撇开思绪，迎向她目底粲然，也将眉弯新月，“当然要尝——”
遂与她闲叙半晌，消磨辰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