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热如蒸的夏夜，蒲扇背后是蚊是蝉，人人汗如浆出，青藤不费吹灰之力跃过了墙头，开始向灰白的墙脚伸手，细骨伶仃，偏偏尾巴上开了三朵黄花，好似一个女人爱戴黄玉的手腕——这么说，我和姊妹都“轻薄”了藤手，一人一折，摔碎了她的黄雅姑镯子。簪花时，阿姊耳语微笑，“闲兄和阿嫂快回来了”，就是夏夜一语，热躁得人沾满凉席的印子，还是难以眠去。】
【第二日，车马果然到了，居职齐鲁的阿兄肤色微黝而润泽，身手遒健，煦笑仿佛一场战后的和平，而问雪嫂嫂仍旧清瘦，玉人一般，长远的跋涉不曾蹉跎颜韶，瞳亮藏神，眉淡入鬓，待开口时，整个正堂又热闹又清凉，府里也算有了仲夏的好酬偿。】
【那辆马车，遗落在十来口人的视目之外，像个滑不留手的影子，游进太阳造就的阴面，蹄踏两声，卸了货，迅速朝马厩去了。我站在廊上，看着兄嫂往堂内走，给耆老问安，心觉热闹已过，便等在春秋园。】
“阿嫂会来的吧？”【试想若用迎词作湊泊，那会显得多矫情，如何同阿嫂讲我也等她到心焦体躁，想听听她在齐鲁的见闻？想了几个法子，都苦于开口，一时发作在无辜的府园上。】“这园什么都好，偏偏只名春秋，夏哪去了——”

（从京发来的书函中，有朝政要事，亦含亲故家音。武亲王府的讣闻遥传入齐鲁，我虽难抑哀恸，但也无复幼穉时惊惶不安，盖因身畔有良人、膝下有稚女，身有依归。）
（山林堆秀郁茂时，小师兄循例返京述职，从山东一路辗转，入京业已溽夏。暌违日久，再聚一堂时笑语晏晏热闹，或问山东事、或说山东风物、又活讲些小女闲事，教生疏女儿教养的年青夫妇从中知晓些近况，好与骨肉亲近。闹至黄昏时，渐觉疲乏，遂借故相辞。）
（途径春秋园，仍如旧岁风致亭亭。我莽撞来见小师兄时的庭除，芳草萋萋然，化湖水倒影灼灼五月榴。斜眄一侧风光，则见倩影玉立，面露恼怨之色。）
十三妹妹，（沈氏同侪数位，我初嫁来，她尚是垂髫年龄，爱娇爱闹。）暑气尤重，（噙笑缓步行去）你站在此地做什么，仔细暑气打头难受。（一壁说一壁为其摇扇送凉）不见你来堂中说话，只当是在公主府不曾过来，给你备下的薄礼已差人送去。
（度日夜不觉光阴倏忽，见童稚长至豆蔻、婴孩渐成垂髫，方觉岁月匆匆奔流。）
一别几载，也不知你喜欢什么，若觉得那些物什有趣便留下，觉得无用便随妹妹处置。

【春秋园中竹柏翡然，水木清华，最是清凉去处，此刻却消不得心头燥火，踱步的片刻里，襟上已惹尽花香，正欲掉头去寻阿嫂，焉知先听一唤。侧首看去，小桥那头正是问雪嫂嫂。舟车劳顿使她罥烟之间略显倦色，清濯的瞳子却极亮，家中姊姊多已出阁，寻常除了懿懿，平素就是各房嫂嫂见得多。曲眉如月，先冁。】
“嫂嫂，等你许久了——”
【挽住她的细臂，对于话中的“薄礼”自然万分好奇。这与食桃无异，桃穰都是千篇一律，可仁儿却是独一，我最好就是“独一无二”，至于贵重与否，倒从不在意。享清风数送，耳颦旁的汗都结成蝉翼似的，方才的焦躁尽消，寻玉簟坐下，鬓头上的木芙蓉颤曳伶仃。】
“园中爽快，日头又不重，我猜嫂子会来乘凉，堂上人太多，您哪有功夫同我说说在齐鲁所见的风物人情……”
【替她斟了被青梅凉茶——沈克音难得这样伺候人！】

等我……？（眉目含嗔偕恼地轻轻拊拍在少娥柔荑）便是等我，也该在阴凉地坐下等。（我置身在亲眷的嘘寒问暖声里，急于将因暌违而错失的光阴拾起，也未料到除却长辈们，尚有同侪娇娇重情重义）也怪我不好，在堂中耽搁得久，让你苦等半晌。
（虽是溽暑天，却情不自禁攥握住她一截皓腕。一壁扫阅四壁，一壁想起这一辈的姊妹渐次出阁许嫁，能作伴靖龄的人寥寥可数。虽有金兰友、手帕交，到底不能常伴身侧。）
我听说叔父他们给你拟了字，叫“克音”，是何用意呢？
（女子及笄许字，待嫁婚龄。相坐时，心思千回百转，既想我当年莽撞也谨慎的行径，也想娇娥往后何去何从。只一眼，见其风姿娉婷，便觉适婚，然则她此际念兹在兹的却是异乡风土人情，难掩一股养在深闺的骄矜气。）
我的养父武亲王爷驾鹤西辞，此番我会在京中盘桓一段时日。两个女儿自幼不在我们身侧教养，我也想多陪陪她们。（身为天子使臣，进可居庙堂之高，退则处江湖之远，小师兄虽屡蒙拔擢，却一点不得舒心、清闲。）靖龄，其实我们在山西的日子并不平顺。
先是煤矿生难殃及无辜，再有疫病侵扰百姓，朝廷先后有好些个王公来山东督查执事，你兄长每日既要应付高官勋贵，也要安抚黎民，还有一堆文书案牍要处置。那些居心叵测的属僚不知辅弼，反而虎视眈眈落井下石，我……
（当我偏靥睇见小姑娘满面欢愉、不谙世事的情状，又自觉失言甚多。这样枝繁叶茂的世族簪缨，自然是有人享福，便有人受累，今朝明日轮回相替。）
是我说错了话，山东倒也不是龙潭虎穴的艰难，靖龄想听什么，嫂嫂都讲。只是我方才说的种种，切莫透露给尊长们，教他们悬心担忧。

【长时的奔波，反使她骨肉匀停，齐鲁和燕京两种风味迥异的土地，促成了问雪迟熟的青春、细致的体察。站在这位韫丽的少妇人面前，沈克音还像是个闲闹的孩子，仰面朝天，就敢去唾不知好歹的骄阳。】
“老爷太太们最喜欢唠家常，又爱反反复复地问，我往日回话都得耗上半天，嫂子从山东回来，他们自然要关怀得更仔细了。苦等倒不至于，只是您瞧，大喂蚊豸了——”【被她握住的秀腕上几个掐出月白牙儿的蚊子包，凑成了一张笑脸，越看越像苦笑。丁香已经跑回宅院，取青草膏来救命了。】“嫂嫂，咱们且离清池远些吧，那些蚊虫都藏在水花苞里，香都熏不跑。”
【拂尘两扫，恐吓了蚊虫，这才安心坐下，果脯齐摆，茶水温备，就差几个好故事了，只聆她问起才定的闺字，手中的蝉花扇扑振得如同蜂翅，羽玉眉显露着自己此时的不豫。】
“说什么‘克恭克顺，德音孔昭’之类的，在家听父母话，出阁了还得听夫家话，想想都觉得累得慌……唉，您还是唤我阿翘吧！”
【我很喜欢她个性里的随和朗达、悲悯同情，期以听到一个与四方京城全然不同的世界，但未曾料到，愈坏不好，矿难疫劫，无论哪一桩都是苦厄，我上了想象的当……扇不知何时停了，我低声劝慰】
“嫂嫂言语诚挚，何来‘错话’？我不告诉长辈们就是了，那，兄长岂非累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