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敏真第一次意识到她已离开自己的家乡、踏上一条永无归途的路是在皇明迎接贡女的宝船上，那个夜晚的月亮格外的圆，她便倚靠在窗棂边，透过极薄的蚌壳望见朦胧的月亮。月光也透过这薄薄一片蚌壳落在她身上，兴许这轮明月与母亲离开日本前往朝鲜时是一样的，凄清又寂寞。】
【或许这点所谓的寂寞也不过是我们这些被族群所抛弃的女郎所给予它的想象。月亮不过就是月亮，它只半死不活似的挂在那里，肯给予所有人凄白一点光，亘古不变地，没一点儿偏心。】
【但到底不一样了，在我意识到母亲的疼痛的时候，那种疼痛又降临到我头上了——我又传承了母亲的某种秉性，可这回已没有人来告诉我如何缓解这种疼痛了，我只有那轮月亮，那被母亲自日本带来朝鲜，又叫我从朝鲜带来皇明的月亮。】
【于是我格外爱听大明的诗人们对于月亮的想象，怎么也听不倦似的，从“春江潮水连海平”念到“情人怨遥夜”，那些幽怨与寂寞的情愫竟也渐渐轻了。】这些都是大明的俳句吗？
【“文娘子”——大明的婢女这样称呼我。“什么是俳句？”我不知道如何去回答她，怪我拙劣的口舌未能学好大明的语言吧。文娘子只好低垂下她秀颀的鹤颈，温驯地一如她的母亲。】

【立冬的晨钟尚敲响不过三日，庆福宫已过早的迎来了一色春。天子方以诏令送往一海相隔的远方，高丽王已仓皇遣使赴上朝，金玉、山参、螺钿梳函，自是少不得的朝鲜贡女，乘了锦绣堆砌的堂皇使船，踏上前路不明的来途，就此作别故乡。】
【那是我始终无法共情的皇朝盛事，藩属以娇女作献，换做宗国庇佑的筹码，为高坐明堂的年轻帝王的来日史书再添一笔辉煌，似是自隋唐繁盛后的一夕倾覆，饱受了战火征伐的高丽王朝也于历史的狼烟中衰败颓唐。】
【留给世人的不过一夜消弭的旧名，承载了数百年李氏王朝的风雨飘摇，也许此时它是往来聘使的藩国，而非她们辗转难寐的旧乡。】
：非是瀛洲的俳句，而是大明的绝句。
【我于窗前女侍的书声中一眼望到她，与明宫姝秀不同的清丽无双，自有别样的温顺在其中，那是源于异邦的风情，也是藩王告与大明帝王的臣服与顺从。】
【文娘子，我听庆福宫的仆奴如此唤她。】
：这是我大明的诗歌，承载的是旧时人的无尽寄托，无论是“海上明月共潮生”的春江月夜之景，抑或是“但愿人长久”的忠心祝愿，以月寄情，告知世人的皆是回不去的故土，还有那满腔的无法抒发的乡思。
【乡思，相思，我不知她究竟能否听懂我话中语义相谐的音，却在她满怀期冀的眸光中再开口道。】
：你方才听的是七言与五言，诗也可成律，又兼词、曲，无论是风雅颂或是赋比兴，端的是句式工整，都可为一时传唱。自与俳句不同。
【她垂首之下的秀颈洁白如玉，恰好的弧度展现于旁人眼前，略显生涩的语，彰显着她与大明尚不熟稔的一段渊源。】
：文娘子也爱读大明的诗吗？

【倘若说朝鲜是我的父亲，那么东瀛便是我的母亲。而这位“母亲”虽未养育过我，却以血液流淌在我身躯，于是文娘子骨肉皮囊中的诡艳与凄绝亦有了来历。正如和歌与俳句千百年来永恒不变的“朝露”与“流萤”，文娘子所能领略的浪漫亦是这些轻柔的忧伤。】
【从未有过的。】绝句……诗、歌。【大明爱写的是月亮，或圆或缺的、似人似物的神话，我所难得体会的盛大的浪漫与孤绝。】便是“汉诗”吗？【我听过母亲为我念这些舶来的汉诗、于“公”的文言，但更多的还是回环往复的“私”、含蓄颤栗的和歌与俳句。】
【已在舌尖悱恻欲吐的，即轻又柔，缓缓流淌的云彩。】“鳴くな雁今日から我も旅人ぞ”【试图以明国的语言来共享这点乡愁。】雁别叫了，从今天起，我也是漂泊者啊。
【但它实在是不可译的诗，过于纤细精巧的日文译作明国语言时，已失却了它微光中颤栗的脆弱。只管怪我吧，怪我疏浅的造诣、无力分享的“私有”。】
【便将多情的眼眸睇与她曼丽的脸容，习惯性低一点、未曾撞上她的眼波，只落在她秀挺的鼻。】是爱的。【已经将这情感说的过于凝重，几乎不可背负了。又依着小奴适才的称呼、发出恳切地请求。】您愿意多说与妾听吗？靖嫔娘娘。
【舌涩的鹂鸟说不来太多婉转的语言，只有情真的乌眄、意切的神光。一再的重复，正如俳句往复的旋律。】您愿意吗？

【寥寥几语寻常话，道尽诗歌万古兴。】
【她似是懂了，又似是不懂汉诗所承载千年的词藻华章，那里蕴藉了无尽落拓与风流，是盛世昌平下的海晏河清，也是山河破碎里的锦绣灰堆，于是她用轻柔缓慢的语，试图理解当下艰深晦涩的言。】
：这便是汉诗，又不是汉诗。
【我望进她温柔多情的眼，那里深藏了无数的浪漫与凄惶，本不该相容的两者，在诗歌的释义中又显得如此相得益彰。】
：身之所处，目之所及，你吹过的每一阵风，见过的每一朵云，听过的每一场雨，闻过的每一缕花香，都是大明的诗。
【鸿雁、异乡，天涯羁旅，漂泊无依，我不懂朝鲜的语，更不解她乡的言，却在眼前人艰难分享的词句中听到了她心中的愁，唯有诗的情意是相通的，那是辞别故乡的伤情感怀，更是前路迢迢的忧。】：雁无噰噰，我亦徂征。
【或是我更愿将它念作乡思，羁旅漂泊的孤苦中，陪伴她的唯有东瀛的雁诗，于是我试图以先宋的词，宽解她心中于旧乡的思。】
：东坡先生有云“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讲得皆是过客匆匆，不必徒增伤怀。
【希冀与渴望亦是情感的唱词，在那样情真意切的目光中，我读懂她心中所写的诗。】
：我不愿。【我再度凝视她沉静的眸，那里分明闪过的失望】那该是文娘子亲自体会的情，躬身思索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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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之所处，目之所及……”】
【文娘子听得如痴如醉了，纵然她尚听不明“噰噰”与“徂征”、辨不清“逆旅”与“躬身”。可情感正是这样，不需通过晦涩难懂的字词传达，仅仅是自胸膛中那颗仍在跳动的心脏所迸发，与血液一道寰转周身。】
【那些热切的情感，如夜雨似的搅扰着我的梦魂。而那些平仄有序的音节又一次释放了它们，叫那些梦中的情愫在白日里死灰复燃了。汉诗是钥匙，徐靖嫔便是亲送来这把钥匙的守门人，但她又要离我而去了。】
【文娘子晶亮的眼眸再一次消失了神采，黑黝黝的瞳仁重现温驯的柔情，或许亦称不上柔情，她只是睁着这双多情的眼，却没去看什么东西。】是妾打搅了您——
【那些光陆的遐思、莽撞的冲动，再一次被文娘子亲手碾死。】

【也许我本不该拒绝她。】
【汉明的诗歌里，蕴含着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情，透过文字的具象，一点点、一滴滴渗入读诗人的血脉里。汉唐的遗风，赵宋的风流，是江上月，是东流水，是池中鸯，是梦里人。诚然她无法理解我语中的意，徒留希望落空的哀，我看着她脉脉的眼，先前奕奕的神采，就那么消失在了我启口的语中，静静地恢复成一潭不见底的深渊。】
【她又是那般温驯的模样了，垂着弧度优美的颈，恰如我来时得见的柔情。】
【徐更山本不欲向眼前人解释大明语言里潜藏的深意，宗藩分明的文化里，那是一座高不可攀的山，又似王母手中的簪，生生划开阻断一切的银汉迢迢，终究形成那道难以逾越的鸿沟。或是只有她见过关山的月，赏过燕地的雪，体会过南国金粉的柔情，领略过塞北胭脂的豪迈，方能得其中真意。】
【可文娘子既已踏上了远渡的船，入了庄重肃穆的城，真意又如何去寻呢？】
：文娘子不必介怀，正如我方才提及的《临江仙》中所道，我亦是行人。你我皆是萍水相逢的过客，又如何算得上打扰呢。
【女史的书声又自耳边响起了，吟咏着子健的赋，婉若游龙的辞，在缓慢沉静的音中，我以过客自喻，作别文娘子梦里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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