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是哪一年呢？
   我不想刻意去记忆，不过大概是我6岁那年吧。在布鲁克林的时光是我一生中最幸福快乐的---有幸福的家庭，爱我的爸爸妈妈，在东京定居却时常来看我们的爷爷奶奶……那一年之前，一切都是那么快乐。
   不过，确切来说，是那一天之前，虽然我早已忘了那一天是哪一天。
   我只记得那天是个星期六-----阳光明媚的夏日，布鲁克林的星期六到处都是那么美好，我像往常一样拿着球棒兴致冲冲地跑回家。
   “妈咪！我跟你说哦~今天我打出了个本垒打诶！妈咪？”家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响应。我轻轻走进妈妈的房间，却见到她坐在床上掩面哭泣，肩膀一抖一抖，泪水透过指缝流淌出来。一种强烈的不安笼罩上我的心头。在那时还是一个孩子的我认为大人们是不应该哭的----如果连大人都哭了，那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很不好的事情。
   “妈……妈咪？”我惴惴不安地走上前轻轻摇着她的手臂，希望她还能像过去那样露出笑颜然后温柔地拥抱我。然而她把手放下来，转过头来正视着我，美丽的脸庞写满了忧伤，两道明晃晃的泪痕垂在她高挺的鼻梁两侧，那双碧蓝色的眼睛因为哭泣而变得绯红，她直视着我的眼睛，问我：“Brooklyn，如果爸爸妈妈离婚了你要跟谁？”
   好似一道晴天霹雳，我的大脑顿时一片空白。
   对于一个6岁的孩子来说，离婚就是如下这些概念：
   离婚很可怕。
   离婚爸爸妈妈就会又吵架又打架摔盆子砸碗。
   离婚就是就是爸爸妈妈不爱对方也不爱自己了。
   离婚以后会有虐待自己的后爸后妈。
   离婚以后后爸后妈会给自己带来小弟弟小妹妹然后他们就冷落自己。
   离婚以后孩子们都会成为很可怜的没人要的孤儿。
   …………………………
   在我回过神来之前，眼泪早已决堤，我一头扑到妈妈怀里放声大哭：“55555----不会的！你们不会离婚的！55555--------你们不能离----不能离婚---”
   妈妈什么也没说，她只是抱着我一起流泪。恐惧充斥着我的内心，难道向来恩爱的爸爸妈妈会反目成仇吗？难道一直以来倍受关爱的我要流落街头吗？我多么不希望这些只有在电视剧上才会看到的事情发生在我身上！我多么不希望……
   从天堂最顶端摔下地狱远比从来就呆在地狱里要痛苦多了。
   于是，从那一天起，幸福烟消云散，噩梦降临。
   我当时并不能理解他们为什么要离婚，只知道爸爸性格开放向往自由，在与妈妈思想出现冲突时提出了离婚，而妈妈性格保守不愿离婚，于是他们就由最初的和平谈判逐步升级为吵架打架摔盆子砸碗。
   而每一次我都只能站在一边看着昔日恩爱的爸爸妈妈仇视对方的样子，我想去劝架，可是我做不到，我只知道在一旁默默流泪，想象着自己今后的悲惨命运。或者跑进自己的房间关上大门用枕头堵住耳朵，却依然能够清楚地捕捉到花瓶的碎裂声。
   我甚至希望邻居能来检举他们，可是根本没人那么做。
   而我也就成为了他们每次“两伊战争”时用来要挟对方的工具。
   我数不清楚有多少次，妈妈跟爸爸吵架后猛然抱起站在一旁呆若木鸡的我，打开窗子站到窗台上，“你要是敢离婚，我就带着孩子一块跳下去！”
   无奈我当时挣脱不开妈妈的怀抱，看着脚下离我十几米远的地面，我只感觉头发晕眼发花，好像此时普通的地平线也变成了万丈深渊，以至于我在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恐高。
   然而爸爸却气势汹汹地大吼：“你跳啊！你跳啊！我看你能怎的！”


   妈妈便再没了之前的架势，从窗户上下来嚎啕大哭，而爸爸在这种时候总是摔门走人，空荡荡的房子里回响着妈妈的哭声。
   再后来的时候，我被妈妈抱起来以跳楼威胁爸爸的时候，我倒真想跳下去了，好像一只鸟一样飞下去，飞向自由的天空，再也不用听到吵架声。
   我也数不清楚有多少次，爸爸拿着厨房里的刀架在我脖子上----就如同武侠片里的场景一样，“你要是敢不离婚，我现在就杀了你儿子！”我听着那个“你儿子”听得心痛，难道我只是妈妈的，不是爸爸的儿子？也许他们的感情已经破裂到根本不记得“爱情的结晶”的存在。
   而妈妈不会像爸爸一样使用激将法，每到这个时候，她的哭声都像雷响一般：“你连我一块杀了算了！-----”
   我早就吓呆了看着那架在自己脖子上闪着光的利器，动也不敢动，生怕自己脑袋掉下来。然后我才会想起使用小孩子万夫莫当的绝招-----哭，“哇---------！爸爸不要杀我---！哇---！！我不想死！！”
   然后爸爸就会沉默着把刀子拿开，替我擦去眼泪，“乖，Brooklyn，不哭了。”
   就好像钉子扎在墙上再拔出来也会留下钉眼一样，事后他再怎么安慰也无法平息我的惊恐，我每次都只是哭的更凶。
   但有的时候我就希望爸爸一刀把我捅死算了，天天看到他们这样子比死还痛苦。
   只是他的刀子最终不是捅在了我的身上。
   我还清楚地记得那一天----那天下雨了，是雷阵雨，窗外天雷滚滚，我们家里也是天雷滚滚。
   这一次爸爸妈妈打架上刀子了。
   爸爸手里拿着那把架在我脖子上用来威胁妈妈的刀子，“我说离婚就离婚！你少闹了！离婚！离婚！听到没有！”
   “不离！我就是不离！”
   “你敢不离！你信不信我现在杀了你！”
   “你直接杀了我算了！！！”
   “嚓--”我听到刀子刺进肉的声音，下一秒我睁开眼睛，就是妈妈倒在血泊里，爸爸脸色苍白直冒冷汗拿着那把带血的刀，而我的身上也溅满了血，那鲜红色的，触目惊心的血。
   “哇——！妈咪！！妈咪死了！妈咪！”我扑上去抱着妈妈嚎啕大哭，小孩子从来都是怕血的，以为流血就意味着死亡。
   爸爸此时也恢复了理智，把刀子扔在地上，一把抱起妈妈试探了她的鼻息，“Brooklyn，你先在家呆着，爸爸送你妈妈去医院。”然后他就飞一般地冲出去了。
   留下我一个人在家里，我害怕极了，雷声在我耳边大吼，闪电也冲击着我的眼睛。雷雨交加的夜晚，我独自缩成一团在角落里，眼前就是那滩未干的血迹，脸上的血也没来得及擦，我把脑袋埋在膝盖里，眼泪不住地往下流。
   妈妈……妈妈要死了么……妈妈死了我就成孤儿了……
   怀着这样恐怖的想法，我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挨到了天亮。
   所幸的是妈妈并没有生命危险，但经过这场闹剧，她终于同意和爸爸离婚了，这对我来说无疑是最好与最坏的消息同时降临。
   在医院那白的让人窒息的病房里，我见到了一脸憔悴的妈妈。
   她还是像这一切悲剧开始的那一天一样，直视着我的眼睛问我：“Brooklyn，如果爸爸妈妈离婚了你要跟谁？”
   我还是像当时一样扑在她怀里大哭：“我谁也不跟！谁也不跟！那样你们就不离婚了！5555---难道你们不爱我了么！都不要我了么！不要离婚---5555---为什么---求求你们！不要离婚！求求你们和解好不好---5555----求你们了！别离婚……”
   而我的眼泪与哀求终究填补不了他们感情的裂痕，我还是来到了法庭上，法院把我判给了爸爸。


   我歇斯底里地在法庭上众人面前大叫：“我谁也不跟！我谁也不跟！谁也不跟！”最后还是爸爸把已经接近疯狂的我抱回了家。
   家里一下子冷清了好多，很多东西都被装在了几个大旅行箱里，我依然坚持着那句话：“我谁也不跟！谁也不跟！！！”
   爸爸实在没办法，于是跟妈妈商量：“要么，把他送到他东京的爷爷奶奶那里吧。”
   “恩，也好，省得跟你在一起也被你捅一刀子。”妈妈淡淡地说，我看到爸爸的脸明显抽搐了一下。
   于是，我的东西也同样被装在了几个大旅行箱里，包括那把我最心爱的花边小提琴。
   那一天妈妈跟我们一起到了肯尼迪机场，她红着眼眶最后亲吻了我一下，然后把我跟爸爸送进了安检口就头也不回地走了，我想她也许是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哭出来。
   我跟爸爸来到了东京，一座很繁华的城市。我还记得上一次来到这里，是我四岁的时候，那时我骑在爸爸的头顶上，爸爸和妈妈恩恩爱爱有说有笑，爷爷奶奶慈祥地微笑看着我们。
   只是现在那些都成为了泡影。
   那一天爸爸领我到大商场里，给我买了好多好吃的，好玩的玩具，好看帅气的衣服，还有一只我最喜欢的纯白色鸽子，装在一个精致的鸟笼里。
   我们到了爷爷奶奶家，他们站在院子门口迎接我们---像上次一样，只是我身边没有了妈妈。
   爸爸连家门都没有进，只是简单地和爷爷奶奶寒暄了几句，然后就离开了。离开前他蹲下来拥抱我，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发，脸上挂着他一贯的温柔微笑，“Brooklyn，要乖哦，听爷爷奶奶的话，爸爸走了。”
   他的身影消失在了我的视野里，我刹那间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不由得对他憎恨起来，包括与他离婚的我的妈妈。
   奶奶微笑着迎上来，“啊呀~Brooklyn！都长得那么高了……来！赶紧进屋来，奶奶给你做好吃的……呦，这么多东西啊……老头子你快来帮着孩子拿啊……”
   而我只是呆呆地仰望着天空，天空很蓝，阳光很明媚甚至有些刺眼，天上挂着大团大团堆积在一起的白云，它们在我的泪水的折射下，仿佛碎成了一小片一小片。
   ————就好像它们也同我的心一起，一点一点地碎裂。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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