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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辰嘹亮，夜也被点燃。
自仙居归复清思，途中所经万千，如同被抛诸脑后，影子也倒叙。这样的光影交错使人恍如隔世，终结于司乐司宫人的焦头烂额里。我凝神问：“怎么了？”
她们似乎未得空答我，错身而过后，才又恍然地回首语我：“天竺随使团抵明宫的舞姬寻不着了。”紧接着才是些淅淅沥沥的缘由，甚么唐曲不得她喜欢，双方闹起变扭，如今又不觅踪影。
好似春雨，纵然要同世间万物交汇，也被我厌弃吵闹拖沓。
可我终究似溪流，要汇于庞大的水系当中。不论是出于互助互爱的道理、还是源本同根，殊途同归。
在星辰汤前的分叉口，我与同行的章娘分别。上三阶是星辰汤，下五阶别有洞天。我入内时，将脑袋压得低又低，生怕哪一个眼神被打成不敬、哪里又被判作冒犯。而这样循规蹈矩，竟也可以闹出那样大的动静——“砰”一声，是我砸开了水花，沉溺在只有贵主享用的池水中。
慌乱里，我没有分开水面的勇气，腿脚都灌了铅一样，坠着我往下沉没。我想要呼救，一串水泡就从我嘴边溢出。它们迅速升腾，同我越来越远。
我在想，鳐姑姑会否也受难于这样令人恐惧的溺水？
而未及乱七八糟的想法攻城略池，我被一双手揪住袖子，狠狠地拽上了水面。
我有了呼吸。
（422）

（我原是应当将整个人浸入翻涌着雾气的水中的，但鬼主意有一箩筐的小宵公主惯来是不肯就这样泡汤的，女史在我的支使下忙乱做一团，这个去寻洒在汤池中的新鲜花瓣，那个要去尚食局取糕点与果酿——总之，一时半会儿的，小宵公主只能坐在池边，赤着一双玉足，拨弄出哗哗的水声。）
（但这并不意味着，另一处宫室的异响，传不到我的耳中。我疑心是有人落入水中，于是，来不及擦拭沾了水的足踝，直往声响的源头匆匆地跑去。而侍奉在侧的女使们，惯来是拦不住我的，便也只能认命地跟在我身后。）
（幸而，我来得不算迟。）
（有颇善水性的宫人毛遂自荐，趴在池边顺着她荡开的衣袖，攀住她的手臂，使力将这位落水的娘子自要即将吞没她性命的水中捞出。）

失落在温和汤水中的神志重新聚拢需要时日，一瞬是温吞又压榨我呼吸的星辰汤，下一刻就是数以倍计的凉意，铺天盖地将人倾覆。恍然间，有人拿了干燥的布巾递来，拭去裹在我眼前的、水珠结成的珠帘。我清除了迷雾，看清了来人，也看清了她背后发号施令的人，于是哆嗦着唇：“多谢公主。”又嗫嚅着：“多谢姐姐。”
手紧紧握着衣角，意图通过这样的动作汲取一些人世的暖意。眼神不经意间落在那口汤池中，它竟这样迅速地又回复无波无澜的模样，就好像方才要将我吞吃的并不是它。我借由此，竟惶然觉出明宫的恐怖来，又因此止不住地颤栗。
散乱的发黏在脸颊，我伸手去拨开。仿佛借由此动作，才有宫人认出我，小声地唤一句“掌赞”。我只觉得十足丢人——大抵没有哪一位有名有姓的女官这样糊涂，闹出这样大的动静。
掀起眼皮时，不知是羞愧使然，还是此间闷热使红云飞颊，我自发地轻声向公主解释：“远道而来的天竺舞姬不见了，司赞命奴去寻，是误入星辰汤、扰公主清净，还请公主降罪。”
方才从一池温汤之中解救性命，仍忙不迭地包揽罪责。这就是明宫与海丰周氏的区别。但这是我的抉择，无可悔过的远方路，不得回头。
（412）

客人的失踪被引作她们的罪责，我其实不很认同，却囿于被搭救的感恩，与对huang权的敬畏而吞咽下去。
“是..可也不有成效。”
而年弱的掌赞并未意识到，即便是寻得舞姬，又有甚么人在乎会否通知我一声呢？
懊恼的心思尚未转圜，一碟如小山高的饼糕颤颤巍巍地行来，无可露出后头的女史。我讶异地要伸手援助，却从公主口中听去了眷顾。
“啊？”
呆呆地，她的邀请灌入耳中。
“怎好扰公主兴致！”

（我委实对宫中的女官们知之甚少，也就无从明晓周掌赞的审慎源自何处。好在我并无意叫她在我面前全无拘束，且不要再三推拒我的好意便试了。）
（实则按理说，我尚有一问。大明宫虽不是寻常的宅院，却也不至于连几位走失的舞姬也难见，换而言之，这究竟是她们善于藏匿，还是另有其人从中阻隔呢？女官间虽可称为同僚，也不都是心思澄明之辈。）
你不必有负担。
（待木质托盘于小几上落定，一旁候着的女史径自挑了几样茶点，以小碟盛了，递至这位年岁并不很大的掌赞眼前。）
只当做为我分担一二，如何？

实在是极不习惯于受人的赏赐，何况是当下的境况。而一再推据一位贵主的要求，无异于折辱她的面子。我只好受了，却又在见那糕饼中的紫荆时现出犹豫。
斗胆道：“今日尚食局新发鱼羹，敢问公主，可曾食用？”

（她骤然地发问，使我陷入一种过于繁杂的思绪中。——尚食局呈来的膳食好似确有这么一道鱼羹，只是味道不大好，我只用了一匙便搁置在侧。）
是，但只吃了一小口。（我以为，这并不是她无缘无故的询问，而是藉由某种事实来一探究竟。）是鱼羹有什么问题吗？

怯于彰显看法，是海丰带来的恶习。而长安是开化的、是可以倾听我说法的地方，明宫...姑姑那样渴望的，应当也不至于要我闭口不谈。
于是，我指着那碟轻声细语：“鱼羹必是没有问题的，尚食局的姐姐们仔细。但奴偶于一野册中见识：紫荆与鱼羹不当一并食用，虽说已过同食说法，奴以为，公主还是莫食为好。”

我知晓啦——
（这确然也是值得注意的，我并不是一定要吃这一块添了紫荆的糕饼，但有她轻声提醒在前，自然不该为了口腹之欲而亲身说法。一意孤行的后果不止由我一人承担，更要牵累今次在侧的诸位宫人。）
（此处不宜容周掌赞久留，遂遣人陪同着，将她先行送回清思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