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宫戏称，跟随使团归京都的大师是仙躯，招引福泽。是而欲染泽被，却囿于宫墙。一日闲谈时分，我随口答，仙居客所指，可称仙人指路欤？众人大笑，问我何以窥仙人。我答：“望仙台罢。”
也不算欺骗。
当真前往望仙台，倒并非是要窥视神颜。夕曛叫霡霂驱散，天色青得不像样子。遥遥有处身形坐在台上，正合前阵讲经的师傅形容的坐化。我想，用怎样的辞藻雕砌，不都逃不开寂灭的命运么？说到底，就是残忍的一个“si”字罢了。
我见不得生离死别，于是提裙欲上，却叫脚步声阻遏。回首，如奔腾的动作叫人一瞬静止住，手的动作甚至没有停滞，还想要向前的奔赴。
“英婕妤...”像是不知说甚么似的，才添上：“安好。”

【踽踽独行，白雀朝竟也倏然如梭般穿至十四年，行经十余载，我仍未琢磨透人心、金风的真妙，又或者这是人间常态，本就无多少人能参透业果。我所求的，从前也不是这道慧果，正如镇国主所说，万般种种是很难求得尽数圆满的，她同我都是浮沉中残缺的一个苞，开不出昭节的葳蕤姝色。】
【但并不能停顿，许多人尚在前首等我。昏沉更漏时，我辗转难眠，数过一声声呼唤，那是阿耶、长生，甚至是阿柿的呢喃。日夜长替，大抵神佛也将要收裹住我，引我去狱府，判决腥血笔墨撰写出的罪孽了。】
【因是我要快些、再快些。】
【明宫筑有望仙台，云雾渺然间，我透着湿意来寻仙，至于仙在何处？大抵是山色空蒙隐隐中，自有世外仙。高台早住嘉人，那位妙挺的小客，是素日待侍于仙居的女史，我斡着日渐枯朽的思绪，竟也荒唐得只想起听过旁人称她一声“周女史”，——但足够了。】
小周娘子，何以要奔赴？
【再早些，约莫十余年前，我尚在宫外作无忧的阿瑛，她们亦缀一字“小”，轻巧巧作小梁娘子。新芽总是一簇簇接而不辍得萌孕，而败落在穷冬的旧丽会以春泥的形容滋养她们。】
【危处总有湿滚寒风，以趁人不备的姿态倾袭上来，仿如久病熬人、温水炖蛙，难以抵抗，我抬袖掩唇，咳了几声，才缓了缓神。】
各人有各人的隐晦，何必牵涉。又或是，小周娘以为文画师在作什么？
（454）

兹由双姝并重，才有大小之分。我于海丰时，惯按行序分之。只有在远赴长安以后、奔赴红墙以前，才与阿芙以长幼次序，被作出区分。那时的“小周娘子”还是阿芙，我便在想，倘若我同鳐姑姑并列，是否会要被称作“小周氏”？如若真有这样一日，我该多庆幸？
谁人知晓，这称呼如约而至，却并不在我所盼望的情境之中。而敏锐如梁英娘子，竟这样浅显地挑拨动旁人的思虑。
她问我，何以奔赴——我险些要以为她同阿翁一样，问的是我入明宫的初心。但这分明不能的，她并不认得我、或也不认得鳐姑姑。
仅仅是同鳐姑姑牵连在一处的偶然，也足够我为她牵动。更何况，侍于仙居有时日，即便只是无心之奚，为顾全主子体魄，也很应当于此刻添一句：“天凉，娘子该添衣裳了。”
但..或许这只是顶顶无用的一句话，我无能于此刻为她变幻出遮风挡雨的庇佑，且不说她孤身一人，或是侍女早作打算，已去取衣也。
顺遂我语境似的，清风更甚。我做了极其可笑的举动，似乎欲探寻风的根源，昂首的动作，最终使得目光仍坠往望仙的中央。我终于想起了她的问题。
“只是...只是莫愿他人遭逢雨期的..摧折。”
其实我也知道，各人有各人的隐晦与皎洁，又何以见得，这场雨于文画师是喜是悲？
（422）

【西风减减，浑就消淡了我心绪中的淑节，此时更商伐些，无端飘起细雨，想来残荷处，应有珍珠乱糁之状，——但我不关切，或许十余年前的小梁娘子仍关心风月痴荷，那都消磨殆尽了。对于从前，我还满怀热忱得唯有郑元，长安殿的小郑美人呀！——她还是旧时模样，我业已与往日两异，肮脏污秽，有时我都怯于直视她的瞳眸。】
【再不想，无声还出一声太息。】
无妨，旧毛病了，算不上打紧。
【“莫愿他人遭逢雨期的摧折”，我在唇齿间反复琢磨了几遍，忽而觉出一点眼酸，顿了许久，风约湘裙，也将热意一寸寸打磨殆尽，终于冒出半句没头没尾的感慨。相对而立，是饱经沧桑的长者、勇敢清白的新木，我在慨叹她的饱满、赤诚，和我已经不再的心。沾了血垢的双手是很难洗净的，它会往肌骨、心肉里渗透，然后侵占那里。我为了自己的苦衷，扼杀了原本罪不至死的鲜花，终将为此作永生永世的赎罪。阎罗殿前，罪孽簿上，我会供认不讳。】
【她像赤诚的小兽，闯入明宫，究竟会是怎样的际遇呢？】
你很勇敢……也弥足珍贵。很多人在这里生活之后，都会失掉心，小周娘子会吗？
【不敢说“你不要”，又期待一个不会的答案，诚然，我好像也在同从前的我对话，并诘问这个自己。】
听，他在听雨——
（416）

尚在海丰时候，周宅旁的一处桥洞里，我有一名友人——是流浪的小娘子，没有姓氏，我叫她小桥。她曾同我透露过向往的生活，无非钟鼓馔玉。我问，何处是归途呢？她的眼睛亮晶晶地，同我说，或许皇城呢？
她畅想着禁中的生活，有多么无忧无虑，不以生计愁、不畏风雨飘摇。有时我疑心，怎么一个二个都在未曾见识过明宫真面目时这样向往呢？有时又不由得被她说服，竟也畅想起内廷来。我现下，勉强算作完成了小桥的祈愿，却再无机会告知她：明宫并不如你想象得那样好，首先，它不足够透亮。
连同闯入的我，也被久住客评断为【勇敢】、【珍贵】。怎样的际遇，才值得英婕妤这样评断我？我不得而知，或许永远也无从知晓，但这也是好事、是明宫的常态。
“英娘子请恕，奴以为，旧疾所以难愈，因事主弃之不顾、不肯顾惜自身。如若娘子问的是失去这样关切的心，奴将受砥砺、意受忠告，万不肯于遗落。”
这几乎等同于无理地将她的前言后语联结，绑成一桩事。
“如若是同文画师这样，永远探知自然、躬身于天地却又窥视的勇敢。奴似乎已然失去了。”
我惊惧于明宫的厉害，便是今日欲为旁人遮风挡雨的根源所在。再溯本求源，即需归根于她——我不知缘由的、失落在明宫中的小姑姑。
她会否也在某时某刻遭逢这样一场雨？她是在听雨、还是在受折磨？
（451）

（摇头）
这就来了

【我最初的风是落在梁宅，横竖不是一间阔朗明华的大院，——这是别于阿耶同僚们的。可即便如此，我在那里享受过一段欢喜、无忧的日子，那时所有人都尚安好，元宵未黯，嚣火未起，我爱的所有人都是圆满的。迨梦魇冲天，刺穿这一切，我才开始辗转长安街巷、齐国公府，至终才是仙居。——当然，也会结束在这里，以疮痍遍布的模样。时值白雀十四年，我还是无法释怀。】
【被这小娘子的“机灵”逗笑，但又觉得可悲。】
活着同万千事一般，都是要有一个根源，譬如你来这里、来明宫，也是有缘由的，但似乎有些人业已没有再活的执念了，顾不顾旧疾又有什么分别呢？
【我本不欲向蓬勃的她陈述这样一种消极、颓废的可能，然有时倾听者之于人来讲也弥足珍贵。】
为什么？
【近乎引接着她的话，我想知道，为什么会在此时就已然失去了文画师的勇敢，遑论她还在想为他人遮风避雨。】

我来此处，原就算作旧疾沉疴。鳐姑姑瘗玉埋香的消息断断续续、虚虚实实地传往故里，我的惊惧与害怕被磨平在光阴中，消散在四季里。
“有的人...”我犹疑着，不知该否同她托出困境，“有的人是牵动万千根丝线的源头，一举一动，皆有人去感念、去怀恋，她身在时如是，不在时，就成了另一个人的沉疴。”
我无法轻描淡写，也无法轻拿轻放。
“奴是出于恐怖，才惧怕旁人受伤，可自身业已千疮百孔。”

【星星鬓影、劣怯身态，我很难想象有一日这样的词会被缀在自己身上，——由我亲自描笔，原来花木的败落无神只需一星火、半掌血。我忽而不敢大声，怕惊扰了岁月里沉睡的人。】
我曾有一根心柱，它坍塌湮灭之后，我用了十余年去怀念他，确还是无法消磨那点难平。
【我们或许有类同，但也不尽然，我为了余下的人犯下了太多罪孽，而她在为人挡雨撑伞，这已经令我们歧路两分，或许她走的是正路，而我偏了、歪了，但自知之余确无力放弃。】
那便这样想，你遮一次雨，就为那个人多结一缕善缘，她好一些，你自然也不至于疮痍如此。

多少次梦中泣泪转醒、思如狂、行如殇，而今叫英婕妤归总为三个字，意难平。
我好似获得了什么，却全没畅快，反倒是心沉甸甸的，不似装满了，只是被压迫、被闷着。
“那您呢？”
恍惚间，我在昏沉的雨幕之中张惶地问，仿若佛根深种的信女，连同她也一并顾念度化。

【我经由她，雨幕絮絮中，窥见失魂潦倒的千秋岁，我的风铃止不该再风来时雀跃了，——那不是阿耶带回元生，从阿耶、元生，再到我，全都是被摧毁的人，唯一不同的是阿耶不再于世。但我从来还会怀想阿耶，推开我庭院的门，再换我“阿瑛”。】
我吗？——我没有结下诸多善缘，反倒罪孽缠身。你看，沉疴即是业果，但索性这些并未报在我的爱人身上。
【我转身，面对着听雨的文画师，在长久沉寂后，息道。】
但你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