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房间窗户的可视范围内，飞艇在高空中稳定行驶。
　　睡眠结束后的恍惚，让动作迟缓。
　　果然，昨天工作后的疲惫，还有残留在今天的身躯里。
　　机体两侧放下的巨型电子显示屏，播放着最高级别工程师的讲话，宣告众人努力之下研究的最新进展。
　　然而我的工作却大概快要迟到。
　　草草的洗漱过后。强撑着这具尚能移动的身体，出了门。
　　背上的背包很重，装满各种工具。
　　拥挤的地铁内塞满来自各个工部的河童，空气冰冷，又污浊。
　　工作的地方，间隔相同地排列着一台台精密的机床。
　　灯光昏暗，卫生也是糟糕至极，简直让人要奏一曲镇魂歌来。
　　真是一眼看得到底的人生啊！
　　八年的时间一眨眼就跑了过去。
早已麻木了的心灵。
　　又究竟还要再坚持多少个八年？
　　我清楚，就算再过十八年也好，二十八年也罢。在漫长的寿命前，这些时间都算不过什么。
　　好想……
　　能够在今天就去安详地死去啊！
　　死后尸体还能经历温暖的燃烧。
　　每天都渴望着会有改变的发生，却也只是默默遵守着日常。
　　不知又过去了多少时日，在意识和自我都要被劳动磨灭殆尽之时。
　　我，找回了所有。
第一次，肺部传来了辛辣的感觉。像是把工业核废料兑了水给强行灌入喉咙，我剧烈的咳嗽着。
　　越来越多次后，对此事变得逐渐熟练起来。
　　我，确实地，用双眼看见了曙光中真实的未来。
　　何等的——
　　美妙啊。
　　——这浓烟中，我预见的希望。
　

　　〈·‹ 1 / 8 ›·〉
下班回家的途中，街道的角落里躺着一位浑身是血的河童，又也许她不是……因为河童的发色都是蓝的。
　　波浪起伏般的绿色长发，森林地区的军事迷彩服，脸庞因失血过多而发白，用胳膊支棱着身体靠在纸皮堆上。
　　按上头的说法来判断，这应该就是山童没错，我们河童的敌对种族。所以她肯定是个阴险狡猾的间谍！
　　如此可疑，如此危险。也许我就应该把她交给警察，或是像普通人一样转身就跑。但我并没有这么做。
　　“救救我。”她用孱弱的声音向我求救。
　　“你别乱动。”
　　我思索了会儿，弯下腰去替她处理伤口。她就这么缩在角落里，咬紧牙关，忍受着创伤处传来的疼痛。
　　手臂上是枪伤，兴许这家伙还是山童中的极度危险分子吧。此时却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我只是专注于救她，用镊子挖出里面的弹壳。
　　虽然她已经很勇敢了，在没有麻醉的情况下，也还是叫出声来。
　　本来没有力气的她，伸直了腿在乱蹬，拼命地挣扎。
　　“不要浪费体力，你这样子我会不小心扩大你的伤口的！”我冲她喊到。
她应该是听懂了。满是泪光的双眸盯着我，轻微地点了点头。我用的单手压住她，防止她继续乱动，伏在她身上替她把子弹取出。
　　取出子弹后，血液源源不动地从伤口里流出来。我用绳子死死地勒紧她的胳膊，减缓血液流动的速度，又用干净的毛巾按压出血处。幸而血终于是止住了，若不是我背包中常备着各种应急医护品，也许她今天就会死在这个角落。
　　我从背包里取出一把钳子，从她衣服的袖口处剪下一圈布料，又翻找出一瓶消毒用的酒精。先消毒，接着给她做了个简单的包扎。
　　身体其它地方也有几处擦伤也顺带处理了。
　　做完这一切后，我给自己点了支烟，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
　　我犯罪了，竟然帮助了破坏社会活动的山童。如果我现在把她交出去应该也还是没有事的，我看了一眼满身是汗和血混杂在一起的她，已经昏了过去，此时睡姿甚是安详。
　　直到烟灰掉到我的手上，才回过神来，这支烟自己一口也没吸。其实我本来就不吸烟，只是喜欢点着烟来观赏而已。因为我觉得烟草燃烧的样子，特别好看。
　　“他○的，都怪你。这支烟是你欠我的，你必须还啊！我跟你说好了！”
　　随手扔掉烟头，我抱起昏迷过去的她，跑回家。
　　回到自己的小窝里后，将她小心地放在床上。没洗澡，也忘了吃那盒河童用保健品，我躺在沙发上倒头就睡了过去。
　

〈·‹ 2 / 8 ›·〉
今天起床很早，甚至还提早了闹钟一个小时，山童还躺在床上混天地暗地睡着。
　　在卫生间的镜子里我看到浑身都是血的自己，当然这些都不是我自己的血，而是帮山童处理伤口的时候沾上的。这个样子是没办法去工作的，于是我去洗了个澡。
　　似乎是被花洒的声音给吵到，等我换好衣服出来的时候，山童已经醒了。她把身体靠做在床头，尽量保持着坐立。
　　“谢谢。”她面带歉意地对我说。
　　“你到底是什么？”
　　“你的敌人。”
“你叫什么名字？”
　　她沉默了一会“山城高岭”，“你呢？”
　　“4247”我向她指着我胸口处的编号牌。
　　“这不是名字，这是代号。”
　　“为了提高效率，我们河童只用代号互相称呼。”
　　“但你一定有自己的名字哦。”
　　“嗯，河城……荷取。没记错的话应该是。我已经很久没有用过它了，是我父母取的，但现在他们已经不在了。”
“对不起。”她似乎感到有些愧疚，于是向我道歉。
　　“没关系的，他们已经走了很久了。”
　　“我就叫你河城吧？河城小姐，你好。”
　　“你好，山城……小姐。”
　　习惯了以代号相互称呼的我如今却被人用名字打着招呼。那被埋藏起来的名字，像是块生铁，有许多的铁屑在刚才脱落下来。名字每被人念一次，则是被锻造师用锤子敲击一下，将越来越发亮。
挤过了繁忙的地铁，随着潮水般的人流一起下了车。
　　把工卡插进扫描的仪器里，绿色的图标从屏幕里弹出，证明我即将开始一天的工作。
　　迎接我的是一台台精密的设备，以及和我一样同为设备运转中一颗“零件”的工友们。我不知不觉已经打起来退堂鼓。
好不容易坚持到了中午，终于能够休息一会了，我们所有人都往工厂食堂处聚集。
　　食堂一共有三层，外观上是一座倒立的金字塔。
　　第一层食堂吃饭的，伙食也是最差的，都是些最低级的河童，他们出生时的基因最差，只能从事些简单的流水线工作；我是在第二层食堂吃饭的，像我这种就是属于是第二等级的河童，伙食里稍微有一些肉，从事的也大多是一些需要技术操作的工作内容；在第三层里的都是工程师级别的河童，这些人出生就天赋异禀，吃的也净是些大鱼大肉，他们控制着整个工厂和企业的走向，指挥我们将他们的设计变成实际的产品。
　　我曾经也渴望过成为工程师，只不过因为要求太严格了，后来便放弃了。
　　今天的午饭是炸鱼和西蓝花，厨师做的不错，只不过盛菜的河童手有些抖，好几块炸鱼又掉回了菜盆内。
“4247饭后去一趟4768的办公室！”我被身后编号3941的河童给叫住。她应该是跑着过来的，胸口上下起伏，不停地喘着气。
　　我随便扒了两口便跑去办公室。4768是我的顶头上司，虽然她的年纪比我小，但我属于是她部门下的技术员之一。
　　“4247你最近过得怎么样？”4768像个神情冷漠机器人，摄像头似的一对眼睛阴晴不定地上下打量着我。
　　“还行啊。”我感到惶恐。
“那就好。”她话语总是给人几分意味深远的感觉。
　　在我的了解中，4768是个喜欢安静的人，如果没有事情的话是觉得不会把人叫过去的。该不会是山城高岭的事情暴露了吧？
　　正当我打算将全部事情托盘而出，以求保全自己的生命安全之时。
　　她先开口了，“最近车间可能会换一批新的设备，需要你到时候进行一些数据的检查。”
　　“结果是到时候整理成书面报告直接传给您吗？”
　　“嗯，不过需要再准备多一份，给工会那边的。”
　　“好的。”我离开了办公室。
　　看来事情只是我担心多了。想起来家里没有准备食物，山城估计也没办法自己动手，估计得挨饿了。
下午七点放工的铃敲响了，我收拾好东西准备回家。
　　“4247，今天去喝酒吗？”打闹着的同们向我发出邀请。
　　我笑了笑“还是算了吧，我今天想早点回家。”
　　他们虽然感到有些遗憾可也并未多说些什么，拔出了工卡，在厂门口打车去居酒屋。
　　虽然还是拥挤的地铁，心却变得宽敞起来。我居然期待起了回家。真是奇怪！
　

写的不错，支持一下！

　　〈·‹ 3 / 8 ›·〉
“欢迎回来！河城。”
　　听到门锁转开的声音，虽然身体还很虚弱，但山城依旧撑着身体下了床。我呆站在门口有些不知所措，眼睛迷茫地扫过地板，心中有异样舞动。我重新把目光盯在她身上，她还穿着昨天的那身迷彩服，只不过上面的血迹已经干掉了。
　　“抱歉，是衣服上的血渍有些吓人吗？”她重新打破沉默。
　　“并不”我摇摇头，把沉重的背包放在鞋柜旁的杂物桌上转身锁好门，“你先好好休息吧，别下床了。”
　　我租的这件房子很小，至少对于两个人来说还是有些拥挤的。进门后正对面是一体两用的卫浴，卫浴墙壁的设置是半透光的毛玻璃，没有专门独立的厨房，仅储物柜顶部的平面上摆放着一个微波炉和电饭煲，房间的角落里还有个半米高的两层冰箱，根本就没有客厅这一说法，床铺的前面是一张老旧的皮沙发，有些地方还能看得见里面的海绵，沙发前面就是杂物桌兼茶几（不过我并不喝茶所以就只是用作放杂物），墙壁上还有一块嵌入式的液晶电视。
　　以上就是我房子里全部了。哦，现在还多了一位伤员。
我从冰箱的保鲜室取出两盒需要加热的方便快餐，一盒是咖喱的，一盒是红烧肉的。又拿出前天没喝完所以放进冷藏室冰冻的的肉汤，已经冻成冰块了。
　　两盒快餐被我放进了微波炉内，肉汤冻则是被我敲成小块的碎冰倒进电饭煲中调成煲汤档。接下来就将舞台交给时间吧，我躺在沙发上，整个身子快要陷入进去。
　　我双眼望着天花板，以一个极度放松的姿态和她说：“你来到我们的社会要做什么？间谍小姐。”
　　“这也同样是我的社会。”山城低下了头颅，她问我“你想要知道真相吗？在这个看似和谐的社会背后所掩盖的肮脏秘密。”
　　“你的社会？别整的你好像啥都明白的一样好吗？等级分配制度也只是为了优化资源的利用，并不如你想象的那般龌龊，事实证明即使是先天基因水平较低的河童也有成为工程师的，只要通过努力。”我为她一副仿若阴谋家的说辞感到不爽。
虽然我也并不多喜欢这个社会，它的法定假期太少，但照存在即是符合理性的。山城明明只是个外邦人，却非要摆出这样一副什么都懂的样子。
　　当然她并没有就此闭嘴。“我是有证据的。”
　　“你说说看。”我来劲了，眉毛轻挑期待着这位带着偏见的敌对势力能给我带来什么饭前开胃笑话。
　　“我需要一周的时间。”
　　“嗯”
　　“还需要你的配合。”她伸手去指那瓶放在杂物桌上的淡蓝色药丸，“这一个礼拜之内，你不许吃这盒药。”

　　“这只是保健品而已。”我有些不以为意。
　　“保健品？”她轻蔑地笑了。
　　她的嘲笑让我好不适，就像全世界都是天才，而只有你自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
　　“那你能证明什么？不吃它我的身体也不会出现问题……这只是保健品啊！”
　　“证明你不是河童！”她说。
“哈哈哈哈，笑死我了。疯了！疯了！”我害怕她看不见刻意把头伸到她的面前，指着这头蓝发大声笑着说。“老子是正统的河童，瞧这是蓝发，我家住在33区二环以里！”
　　“冰精的头发也是蓝的呢。”山城不依不饶地继续攻击我。
　　叮——！
　　就在这时，微波炉和电饭煲里的东西都热好了，我收住了想要和这个山童干一架的冲动，带好隔热手套把汤和快餐都取了出来。
　　这顿晚饭吃得很压抑，两人一句话也没说。虽然我自己一个人吃饭的时候也不会讲话，但并不是这种僵硬。
饭后我给自己点着了一根烟，把它夹于食指与中指之间。欣赏着最初在边缘处闪跃的那一丝火光渐渐地把烟灰给拉长，而灰色的柱体却仍未断裂。
　　“能够我一支吗？”她问。
　　我思索了一会，还是递给了她一支。
　　“你点了烟为什么不抽？”
　　“我只是喜欢看香烟燃烧的样子，我不会抽烟哦。”我说。
　　“真是浪费。”她张嘴吐出一个大大的烟圈，满脸享受的模样，“想学吗？”
　　我摇摇头继续盯着那根还未燃尽的香烟，看着它变短，与空气中的氧发生化学反应。又突然觉得没意思。大概是因为她抽烟的样子过于神气显摆了，以至于我失了看烟的兴趣。
　　我把烟头用拇指掐灭了，为了防止火灾，然后把它扔进了垃圾桶中。
　　“香烟是我在河童社会里少数喜欢的东西了，一根烟下来人骨头都会软。”她吸完了那根烟，开始感慨起来。虽然我并不清楚她想表达的是什么情感。
　　“你现在欠我两支烟了！”我说。
　　“不是一支吗？”山城疑惑的问到。
　　“是——利——息——！”我噘着嘴，眼睛盯着墙上的钟表。
“嘛，算了……反正我这条命都是你救的了。”
　　山城说完这句话后也没再说什么。晚上我替她清理了身上的血渍，又重新包扎过了伤口，然后给她换了身干净的衣服。
　　睡前，我习惯性的要去拿那盒药，又突然想起了山城的话。
　　我答应了配合她，但条件这成了一场对赌。这一个礼拜之内我不会去碰那盒保健品，如果她能证明我不是河童，我就必须收留她，为她将来的行动做掩护；如果不能证明我不是河童，就任我宰割，要杀要剐都悉听尊便。虽然我对杀人也没啥兴趣，但是“悉听尊便”这个词还是很有诱惑力的。
　　虽然赢定了就是，因为我4247铁他○的就是河童。
　　我活了两百三十七岁，这两百三十七岁里都是河童。我作为河童出生，作为河童工作，作为河童生活已经很久了，我不可能再习惯作为其它的东西生活了。
　

　　……
　　去工厂的地铁驶到中间站，暂时停了下来，自动车门打开。车厢内来了一位能夺走全座目光的新乘客。
　　——那是一位山童。
　　“绿头发。”、“是……山童吧？”、“地铁站怎么会有山童！”、“快，快报警！”周围的河童三言两语的讨论了起来。
　　马上也有人打电话了。
　　新来的乘客不是山城高岭，那是个老年人，照做河童的寿命换算应该是有八百来岁了。老人穿着我所在工厂的制服，衣服上面的编号是0567。
　　我记得我认识他，他是在隔壁装机部工作的，由于工作区离得近，所以经常有碰面。
　　老人似乎以为山童指的不是他，于是东张西望，脸上僵老的肌肉不停在颤抖。
　　没过一会，警察就来了。
　　老人被套上手铐带走，走的时候表情惶恐，哭着喊着说自己不是山童。直到老人被拖下了车，报警的那个年轻人这才舒了口气。具他和他朋友后面的聊天，我得知了他貌举报成功还得到了一笔不菲的奖金，正吹嘘着说要请朋友今晚吃饭。
到站了，我摆了摆背包的肩带，走下车去，去那一排排我熟悉无比的机床面前。
　　重复做着一样的动作，然后是测试，再是检查。每天工作内容的差异，也许就只有产品间存在的差异导致我需要用笔写下的数据不同。
　　由于精神状态很差，工作的时候还被巡视车间的主任给骂了一顿。
终于是到了饭点，我像是饿殍复生般的迅速扎进食堂的二楼。吃饭前稍微有那么点小插曲，因为今天被捕的0567是我们厂的人，工厂的名誉受创很大。首席工程师先是大批痛批了一顿人事部，0567已经在我们厂里工作了四百多年了，竟然也没有发现他那层隐藏的身份，接着告诫我们要仔细留心身边发生的事，如果再发现身边有山童一定要汇报给工厂。
　　然后好不容易开饭了，不过今天的午饭是我最讨厌的茄子烧肉丸。我从邻座的同事餐盘里笑闹的用餐匙抢走了两颗肉丸，同事则是羡慕着三楼食堂今天能够吃A5。
　

　　〈·‹ 5 / 8 ›·〉
“河城，拜托明天去搞瓶蓝色的染料”山城用叉子叉起一块鱼干。
　　“做什么用啊？”我问。
　　“上街。”
　　……
我和山城吃完饭，靠在阳台上吹着风。
　　“今天有你们的一个同伴被捉了，我工厂里的。”我点着一根烟开始欣赏。
　　山城沉默了，她没有说话，像是陷入了思考。忽然她向我伸出手，我摇了摇头，还是把东西从口袋掏出递给了她。
　　“第十二根了。”我替她点着。
　　山城接过烟，猛吸几口，而后缓缓的吐出一阵白烟。“你认为她真的不是河童吗？”山城问我。
　　我不知道，脑海中浮现出老人被抓时那惶恐的表情，心里只涌出一股潮水般不觉的不安。
　　话题就断在了这，我们又没再说话。
第六天，早上。
　　睡眠状况依旧很差，起床时还伴随着一阵被钝器重击似的头晕。
　　“咳——咳————呃——”用手捶着胸口发出干呕，像有条毒蛇在我的喉咙里爬行。
　　飘忽不定的视野聚焦在了杂物桌上的那瓶药上，诱惑的淡蓝色，玻璃瓶壁反射着床头灯光。是大漠清泉，是寒夜暖灯，引我一步步向前靠近。
　　“那不是禁果，那只是普通的保健品而已”我不断对自己说，“从小到大我都已经不知道吃过这东西多少次了，我为什么要怕啊。”
　　我打开药瓶，咽了口唾沫。
　　不过是打赌罢了，没必要遵守，打不了就算了。反正还是我救的她呢。
　　“别动！”
我缓过神来，山童正站在我旁边，她两手架着我的肩膀，怒目瞪视我。“前几天这么叫不都忍过来了吗？怎么今天就不行了？”
　　“河城荷取也就到这地步吗？六天了，好不容易六天了！这就要前功尽弃了吗？啊！”山城的声音近乎咆哮，两条细柳眉也如树枝般扭曲。
　　“嗯……？”
　　幸亏她喷在我脸上的唾沫星子稍微让我清醒了些，药瓶不慎从我手中滑落，淡蓝的药丸散落满地。
　　我被她拖进了洗漱间，用温水好好洗了把脸。
　　“看清楚镜子里的你！”
“你对我做了什么？”
　　我抬起头去看梳妆镜，镜中那人身体处于亚健康状态。眼袋肿胀发黑，皮肤干黄，嘴唇也破皮发紫。她头发是塑料似的蓝色，而头顶发心处的一小撮头发却是绿色，这种渐变的感觉倒是挺时髦的。
　　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我打开花洒想用水冲洗头发，洗掉那抹绿色。七十多度的热水直接浇洒在娇嫩的头皮上，我被烫的甩手扔掉花洒。
　　洗漱间内的场面一片狼藉，掉落的花洒活了过来，它借着水流的反冲力左摇右摆地扭动自己的身躯，像一只在跳芭蕾舞的怪兽，一边舞蹈一边喷吐着冒烟的热水。
　　我全身都沾满了水，山城也是，梳妆镜上是滚动的水珠和雾，洗脸台上的抽纸湿透了，变成一团带水的乳白色的坨状物。
山城去把水给关上了，跳芭蕾的怪兽才消失不见。我靠着洗脸台，拧开水龙头，用手兜着去接水浇在头上，用力抓洗了几十秒。
　　然后伸直了腰，用手拭去镜子上的水雾，却拭不去光影世界里映在我身上的那点绿。像是逢春的野草，在我怎样的抓挠下它都不肯褪色，想要欣欣向荣。
　　我走出了洗手间，摸出火机给自己点了支烟，坐在沙发上发呆。这次山城并没有来找我要烟。
　　我跟她说：“这是怎么回事？”
　　“这就是真相，你有觉悟来听吗？”山城看着我，眼神中尽竟流露出怜悯。
　　“这药原来是有成瘾性。”
　　“答应我，明天请假，我带你看真相。”山城在我身旁与我并排落座。
“我今天就不想去了，可是……请假的话，假期就要补班。”
　　“那也不勉强你了，你吃药吧。”
　　“不吃……我答应你。”
　　“那你今天还得去工厂哦，不过搞到蓝色染料就可以请假回来了。”
　　我的脑子现在像是被纸巾堵死了的抽水马桶，各种混沌的东西都被塞了进去，搅匀在一起。
“嗯。十二根半。”我把烧的只剩半根的香烟递给山城。
　　我也是山童什么的，肯定是骗人的吧？已经熟悉的世界变得陌生，就连对于我自己也是，映像中自己的模样越来越不清晰越来越不明了……
　

　　〈·‹ 6 / 8 ›·〉
第七天醒来，是时候说告诉她真相的时候了。
　　外面的街道下去了小雨，河城洗漱后出来整个人就像是被泄了气一样，神采黯淡。
　　问及原因，便是河城荷取绿了。
　　确实是绿了，此时她的头发呈现一片有光泽翠绿。
　　“染料呢？”我问她。
　　“在包里，我拿给你吧……”她打开那个笨重的工具包，从里面取出一个不透明的塑料瓶扔给了我。
　　“用来干什么的？”
　　“染发。”
一切准备就绪，已经差不多到中午的时候，镜子前我和河城一头蓝发，宛若“河童”一般。
　　这是我被她救回来的一个礼拜之后第一下外出，伤并没有痊愈，只是痛苦尚能忍受，被雨水洗涤过的空气格外沁人心脾。
　　因为已经是饭点了，我们决定先去吃个饭。落脚的地方很随便，我们找了个很普通的快餐店就座。河城点了一份招牌的滑蛋鸡肉饭，我叫的则是一份大份的乌冬面。
　　我吃完了，河城则剩下半碗没动。我们在餐馆稍作歇息一会，河城主动问我“抽烟吗？”我笑了笑点头。
　　“你要不也试一试来学着抽？”
　　“以前试过，刚吸几口就开始咳嗽。”
　　“方法不对，抽多几次就惯了。”
　　我们此行的目的是去16区的一家医院，算上地铁和转车加起来一共时长两小时，路上，河城没有问我任何问题。
“第三医院”四个红色大字横装在不远处那栋建筑的中间，我们到了。
　　“河城，这里是我出生的地方。”我对她说，“我和你一样以前也是河童，或者说，我也曾经以为自己是河童。”
　　她脸上充满了不安“到底是怎么回事？”
　　“其实河童身份的那个编号我也有，3245，不过可能已经被公安登记死亡然后注销了。”我和她说，“跟我来吧。”
　　医院里有记载我当时的出生档案，这里的内容不会被销毁，如果档案中被记载的人死亡了，上面的资料也会更新一张死亡前不久的照片。我此行的目的也就是把这个展示给河城。
　　我们在通往档案室的过道上穿行，并没有人阻拦，也没有人看守，在河童的社会中这部分资料是公布的，社会全名都有查看的权利。
打开档案室的门，档案室只有一间更衣室的大小。很幸运，里面一个人都没有。不用排队，也不用害怕有人会发现我的相貌和亡者档案上的一样而起疑心。
　　我站在一台和ATM有些长得像的机器前，这是用来查询档案用的特制仪器，比起用纸质资料记录，这种方式能够节省空间资源，保存的时间也能更长久。
　　在屏幕下方的数字键盘内输入“3245”，我按下了回车键。
　　『编号 3245 ••• 基因等级 C ••• 女
　X003年10月12日4时31分出生。』
『父 1221 ••• 母 1637
　X221年05月12日 确认死亡。』
　　然后是一张扭曲着脸在哭泣的婴儿照片。
　　接着往后面检索，是一张我的照片，那时的头发也是蓝色，只不过不是染的。
　　3245，享年217岁，这是我身为河童的生命。而我今年因是265岁了。
河城愣在原地，也许是被眼前的消息震撼到直接大脑宕机。
　　“山城，拜托让个位置。我也有个东西想查。”河城的腿不停在发抖。
　　她用颤抖的手指按下了另外四个数字“0567”，然后确认检索。
　　“这太巧了……”
　　另外一份资料在屏幕里被加载出来，河城的目光被钉在了一行小字上——
　『X269年05月02日(昨天) 确认死亡。』
“那天我被抓的那个同事他死了。”河城的声音凉到了冰点，每一个音节里都透露出一股让人绝望的压抑感。我不能安慰她。
　　“你赢了，告诉我吧。我想要知道真相。”她勉强地挤出一丝微笑看向我。
　　而我却哽住了，就和那天我得知真相时的感觉一样。
　

　　〈·‹ 7 / ■ ›·〉
- ☹ ⌬ ☠ -
　　『1-zug』，一种在河童社会中家喻户晓的保健药品，能够充分的补充生长发育所需的多种微量元素，具备复合保健作用。
　『1-zug』在政府所配备的基础福利保障体系中，是一种强制性要求全体公民服用的药品，政府对其的重视程度也与疫苗接种类似。所以河童的家中都会具备。
　- ⌬ ☠ ■ -
　　在一个河童的婴幼儿时期，家长便在法律的要求下将其化水与乳粉共同冲泡并供婴儿吸食，青少年时期学校教育内容也会帮助他们养成吃药的良好习惯，再加上它还带有一定的药物依赖性。
　连续一段时间服用可以使生物的毛发变蓝，暂停无用则会逐渐褪色。
　- ☠ ■ ■ -
没有人会对此质疑，因为这已经根植为文化的一部分。
　　正是是从山童中脱离出来的一部分人，成为了“河童”，『1-zug』则是一道枷锁，是被征服驯化的标志。
　　山城高岭如是说：“这世上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河童，就算有那也都是山童变成的。像你，像我这种。只要头发是蓝色的也许天狗也能算做河童吧？”
　　我犹如被一道惊雷直劈颅顶，脊梁骨战栗好久，背心湿透了，有爬虫在我血管使劲往里钻。
　　“那……0567呢？他不可能也是那么长时间不用药的。”我一定能找到山城话中漏洞，然后一步一步推翻他的阴谋论。
　　“当一个讲究效率大于一切的社会，出现了一个产能低于它损耗的老年个体会如何？这可是个甚至能用编号来取代名字的社会！”她说。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往昔生活中的一幕一幕场景涌上心头，事实是我不想承认自己相信于她。
　　两百来年所构建的世界观像沙堡似的崩塌于一刹那，我失去了几乎所有的价值认同，不知到该相信什么，又能相信什么。曾经的我如同一只忧郁的苍蝇，在一张无形的大网中快活地飞翔，好不自由！因为无知，所以无畏。而知道了，则只能终身陷于惶惶不安的恐惧中，需留心翅膀不会在眨眼间被人扯去。
　　我很是不解，“他们为何不直接统治山童，而是要制造出幻想的河童来。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山城面露哀色，“他们是背叛者，是他们背叛了原初的社会 一切都是为了掩饰自己曾经犯过的罪行罢了。”
　　“那今后我要如何生活。”
　　“继续当河童吧，但不要忘记自己首先是个山童。山童没有自己的社会，残余知道真相的人也在被政府不断围剿。这是一场荒诞不经却成功的罪恶统治！”山城愤慨的说。
　　“这里没有河童……”我用牙齿咬紧嘴唇，足下没有一块踏实的土地，山城抱住了我。
“总有一天我们会积累到足够的同志的。”
　　“可我……还是，没办法接受啊……”怀抱中有人哭出了声。
　

　　〈·‹ ❽ / ■ ›·〉
在离开医院的时候，我们路过育儿厅。孩子们还没有多少毛发，光着身子躺在自己的床上，有的熟睡，有的哭闹。
　　想起被这个社会曾经自冠以对婴儿尊重的发明——『芥川龙之介的选择』。
　　它给了孩子自己选择是否来到这个世界的权利！
　　母亲在临近分娩的时候腹中便会被植入这种机器，内容也十分的简单，就像两个的信号灯，『红』和『绿』。
选择『红』的，婴儿便不会出生；选择『绿』的，婴儿便能通向子宫口。
　　如今我便后悔当初自己选择了绿色的开关，如果就这么死在母亲的肚子，我不就不需要面对这恐怖的世界了吗？
　　仔细想来也明了，婴儿都是未通智的，同野兽毛虫，只会遵循最基础的原始本能行事。这样讲来，他们做的事情也就成了劫匪般的举动，用匕首逼迫他人就范，在生欲的引导下，其实婴儿根本就没有得选择。
　　至于那个别选择红色开关的婴儿，可能是因为基因太差，而被剥脱了成长的权利，原因也就能说得通了。
　　……
走出医院，我给自己点了支烟，同时也给山城点了一支。
　　“十四根半，不用还了。”我说。
　　山城没有回话，安静地接过烟。
　　我像是和谁赌气一样，把烟叼在嘴边，狠狠地洗了两口。我被涌入肺叶中的尼古丁给呛到，痛苦地咳嗽着，但仍不肯停下，继续拼命地吸。山城也被我吸烟的样子吓到了，要来劝我，我摆手和她示意没事。
似乎开始理解了一些香烟使人着迷的美妙之处。
　　咳出或吐出的烟中也许混有几抽我迷茫的灵魂，我在那里面看见出路。
【完】
　

顶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