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于问中笑满堂翰林下笔无文，也非全然妄语，只略夸张罢。邸报刊籍，提塘抄送的文书乱松松堆在屋角那张横亘东西的翘头案上，有砚石笔枕做支撑书镇墨锭做梁木垒垒筑成广厦，孔窍百出，风穿帘过隙，文山倾覆在即。】
【这活也乱松松无人问，提塘官做完抄录撂笔就跑，纂辑、发刊都是后话，如何拣选、甄别、勘误，这才要紧。惯称要紧，往往琐碎，笔帽攥变样，仍是满纸的黑白分明无半点朱批。日头奄奄抵黄昏，报房已无人坐守，掐了灯烛，斗室成了密不透风的桶，不见一点光。】
走了，去趟护军营房
【检校过的文书向怀里一揣，领了牌子，公事不好在私宅里谈，须在下值前把人截住。】

【日薄西山，云雾盘踞天幕，夕阳只透过一丝空隙，迸射旖旎霞光。手底下几个敦朴的小子，今番消息甚是灵通，不知从何处探知赫府适逢弄瓦之喜，七嘴八舌撺掇我交班后做东摆宴，共沾喜气。素常善气迎人，待下亲如兄弟，且人逢喜事精神爽，遂一口应允】
【临近下值，弟兄们大都心神不定，恨不得立即卸了盔甲、呈交佩刀，直奔太白楼雅厢。偏不巧，此刻护军营驻地却来了位稀客】
【压下满腹思疑，热络地将人请进屋，笑语揶揄】今儿个什么风？竟把您给吹来了。

【我才是伏辕庸碌的驹犊，竟因他的热络生出局促，错愕里行止摇晃，步子悬着险些踏空，幸甚，有惊无险过门限得入营房，不由揣紧了怀中书牍，回望阶除，抹把汗拊膺长吁，旋即对上人笑脸，将书犊抖落齐整，拢在掌心拱手一揖——】
参领大人
【由礼敬做寒暄，两手一摊，卷轴舒张，将文牍恭呈。四野阒寂，只余风声沙哑，余光瞥着七八个小校，赤膀按刀溜着掩膊，佻达不及收，这才琢磨出他话里的谐谑，于是窃下瞻顾，忖势度情，踟蹰自戒。】
啊？……是下官来的……不是时候？

【夙昔鲜衣怒马的五陵年少，方今蹑足行伍之间，镇日与粗鄙的大老爷们厮混一处，耳濡目染，行事愈发落拓不羁。然翰林院侍读掌修国史、进讲经史，诵孔孟之章，进退应矩。眼瞅着他被“众星拱辰”的阵仗唬住而失仪，于心有愧，只佯作视而未见】
来人！给侍读大人奉茶。
【侧身引其入座，回首瞪了眼身后七八个喜怒显形于色的小校，陪着笑脸打圆场】瞧您这话说的，大人此番为公差而来，又岂会来的不是时候。白日检阅时多罚他们几个操练了半个时辰，这会子正和我甩脸子呢

【已非是隐谷高枕卧、蓝湖抚青山的闲身，飞泉林壑、松柏竹庐皆被隔在远远乡，山中不知寒暑，更不以天高地迥无知无畏。终于也驮行囊下山，踽踽市朝，原来宇宙大观实在八纮九野，不独怀柔一隅，无知竖子，妄以芥子须弥之说诳己误人，险生恶业。】
那，那下官抓紧，长话短说
【寰下彀中，唯有报房残灯为我引路，某孑然白身又何畏冥行，我意在“知务”。捧过茶碗俯首称谢，犹也拙舌钝词辞，襟幌难苏息。语毕，望着汤面上漂泊的叶芽，有金鳞浮跃其中，笑谈啜饮间通润喉吻。于他凝神翻看文牍时，略挺起腰背，端然危坐将来意徐徐陈说。】
大人容禀，本月将刊发的邸报里录有一桩护军营事，系日前王家村一案，闻知是大人协理，因报房收集的文牍皆是誊抄来的章奏，或是捕风捉影人云亦云，恐有讹阙，于是整理了文牍，望大人勘正。

【数道炙热的目光注视下，观其如坐针毡，言谈尽显局促。迨侍从奉上两盏酩茶，挥手屏退若干“闲杂人等”，只余我二人相对而坐】
无碍，天色尚早，您且慢慢道来。
【七八个小校心不甘、情不愿得躬身告退，一扫先时的聒噪，堂内骤然鸦默雀静。倏忽间，氤氲的白雾升腾而起，馥郁茶香俄顷弥漫轩室，充斥鼻腔。一壁翻看图克敦呈递的文牍，一壁洗耳恭听他详尽阐明始末，霎时开雾睹天】
缘来大人今日是为这一桩案子而来——
【埋首复又览阅两遍案上的文牍，斟酌再三方启口】王家村一案得以告破，叩德侍郎及衙署差役当居首功，赫某侥幸为刑部断案提供些微线索，但“协理”二字，实在是愧不敢当。

【垂手倒出袖带里巴掌大的手札，炭笔挂在书缝权当书签来使，末梢弯着铜钩由粗线牵引与笔帽勾带，抽开笔帽，任之赘沉笔管，只放人陈词过耳使动臂肘疾书，不敢错漏一字。】
嗯嗯，叩德大人处亦有同僚前去拜访。
【甚少这样迅捷又不走心地应话，这等劣习于问中沾濡，不知不觉为我揄扬，渐成常态。】
庶务繁杂，若无端绪，则难有进展，放久了便无人问津，只落得埋骨荒蹊，无从理冤正身，这是善业，您也莫要推让。【属文时最善胡诌，悬河泻注滔滔不竭。将协理圈起旁批谘禀，旋上笔帽，又捻管沉吟。】那日与您一同当值的几位兄弟，不知大人可能将名讳与品阶告知。
【文牍上写得含糊，泰半的功勋累在阀阅，有爵秩的官儿才可提名，倒是受驱驰的小吏，场上呼来喝去，到了仍是被碾为下尘、籍籍无名。】

【初涉宦海，犹为爱惜羽毛，唯恐落得贪天之功的污名。闻悉翰林院行事周全，也曾遣派小吏至叩德处登门造访，悬心稍安】
刑部掌天下刑罚之政令，以赞上正万民。王家村一案侦查缉凶的来龙去脉，叩德大人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赫某既未知全貌，便不再赘言累述。
【囊昔尝拜读两三篇翰林院刊发的邸报，洋洋洒洒几千字，皆是王孙贵戚称功颂德的表章，我向来不以为意。聆其问及内日一同当值的营兵，始知他与接贵攀高的属文者迥乎不同，不由高看人几眼】
自然可以。【略加思索，遍告以言】正六品护军校纳兰额尔赫、正七品护军蓝翎长博硕丰生、从八品委署护军校完颜扎克丹……

【书走狂草，连绵回环无有断折，与他唇吻翕辟相谐，及话音落定，亦回锋收笔，校字检点。未防疏失，翻覆手记示与他审看。】
您看看，可有缺漏？
【咣啷帐门被推开，斜晖攒聚汹涌扑来，灰白砖块都敷抹重彩，两个身量不高的小校直楞楞杵在檐廊下，彷徨四顾，仿佛不明就里神差鬼使叩门造次，也踧踖失措斯须里赧红了脸。】
啊【觑着天光，忽直起身醍醐灌顶般讶然一喟。】报房里尚有一沓文牍未及整理，下官先行告辞。大人留步，留步。【甫迈过门限又折回，特特叮咛。】若有缺漏，还望大人向翰林递个话。

【护军营兵选八旗满洲、蒙古兵精锐者充当，那日同行者俱出自下五旗，官阶不高，亦无爵秩在身，业难为他不吝笔墨，逐一记载于案，交予我审阅】
正是此三人，未曾见有缺误。
【帐门再度开启，恰好对上坤都一双殷切的眼眸，仿佛提醒我已至下值的时辰。正事告一段落，图克敦托词尚有庶务缠身，自请先行一步，顺水推舟颔首应道】
您且自便——来人，送图克敦大人出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