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春野丛生的不息沸热里，小夜曲是独树一帜的存在。拳拳居于此，手边书篆不止，像是泛阅百家，但独钟其中某项，潜心研究，自以为小有所成。闲来无事时，我常去找她顽，听些稀奇怪谈也绝有趣，直至上一次分别，她神神秘秘的拉着我的袖，说下回来，给我算一卦】
【这等稀罕事，少不得要拉上适知，额娘常念叨，多出门走走，同人交际活络，别总闷在屋子里看书，我听在心里，决心以身作则，好说赖说哄骗着适知出了门，只含混的说是拳拳碰见学术问题，我拿捏不准答案，邀他一道儿去看看】
【及至小夜曲，拽住要回头的适知，言辞切切】
：爱新觉罗适知，站住，权当给姐姐个面子，进去看一眼，成不成？

【天底下还有我们姐弟解不了的难题？我不信。】
【因而同行，因而疾步，因而兴致盎然，直至小夜曲的主人将她那套蓍草龟甲与野兽骨头有条不紊地摆上台面。迎门一幕如惊雷劈下，叫人气血倒涌，简直的五感不仁！自阿玛赐下罗盘，准我入钦天监践学，我最看不上的便是那些颠弄阴阳的术士，素来未少与他们激论曲直，若非中官正是我的舅父，若非母亲的再三求阻，我早已奏请汗阿玛，将这一窝苟且的小人、诈骗犯、拙劣的伶班裁撤干净！】
【调身就走。】
【——却没拔动脚。回头去看，难以置信刻下使我动辄不能的，是这个精益于算珠与棋盘界的我素来的敌手，天赐的知己，博雅多通的长姐。於戏，今才真知什么是欲辨已忘言！噎喑片刻，甩袖怒指一呼。】爱新觉罗孟英，你昏昧！
你要为此等蠹俗妨智之事着道，随你的便。至于我——【索性两手揣袖，挺膺而伫，端得是落地生根。】不成、不进。

【最近我养出一项新爱好】
【御苑以西南的狗儿舍，裹得饱囔囔的小太监在那里奉旨训狗。养在禁中的狗可以从大类上分为两种：敏迅似鹰、灵捷似豹、悍然似狼虎，可训育作猎犬的是一种；而品相暄和、性情柔顺、一顿吃三碗大肉都噎不着的小胖狗，是专供给庭中贵人怡情取乐的另一种。我常常流连的场合，是后一种小狗的据地，它们个个（想了想，还是改成了“大多”）为狗和巽，模样喜人；其中有一只灰白相间的雪里梅，我看着很像适河。不是说长相，我是说性子：旁人都往一处聚的时候，他偏远远地、孤零零地杵着，又溜溜地、眼巴巴地望着；旁人来找他一起顽呢，他又龇牙咧嘴地跳开，仿佛适河在讲：洗手去！别靠我这么近！】
【有意思。】
【以狗喻人，这是我的新乐趣。】
【书中讲纸上得来终觉浅，何况是我门下这等专司启迪悟性、凭靠灵气的学科，多听、多看、多学，总是没错。果不其然，几日的观察下来，我在狗身上摸索到了一点新的卜算灵感，于是我主动向小英姐姐提出要为她占卦的请求，她也爽利地应下了。此后我开启了两天三夜（虽然大部分时候都是在玩）的紧张筹备，直到这一天她直接带了适知一起来，吓得我乌龟壳差点脱手从桌子上掉下去】
说谁蠢呢你！！！！！
【狗不懂趋利避害，见了谁都摇尾巴，但我懂啊！爱我者我当拥之向之、忌我者我当避之远之，我看适知看我案上法阵的眼神就很像猎狗盯着小鸡崽儿，甚或更更更轻蔑一些——我早知道他看我不顺眼了】
【出于卜道主义精神，男女老少大狗小狗理应一视同仁，我勉强忍下了那句“你怎么把他带来了”，继续回想起孟英来前我已经写了七八成的那篇卦文。卦象的走向十分凶险，是凶险……是我几乎没有算到过的，有关、有关生死的玄机】
【我故作镇静、故作正经地和孟英讲】
小英姐姐，我今天算的这一卦颇为复杂，恐怕需要你的一些小配合。卦象指东南草木处有一只圆如鹅蛋、纹似三条浪的石头，还请你帮我找来。
【说罢，又看向一侧满脸鄙夷的适知】今天的阵法里有道算术章程，你，你得留下来。

【事情败露在天光下，爱新觉罗适知终于发觉我俩的企图，是要解卦批运，做他向来最为不齿的勾当。在人门前几要气急的拂袖而去，我被他一口一句孟英数落得不住向后退，贴着小夜曲的门框连连摆手讨饶】
：没大没小的，说多少次了要喊长姊，行行行，停停停，你给我站住！后转，过来。
【不能让拳拳知道我使唤不动适知，他压根不听我的这茬儿，所以几乎是生拉硬拽的，总算是将虎着张脸，就差指着我的鼻子骂糊涂的少年人拖到人的屋子里，那厢霄邦又扮神秘，匪是要我往东南方向去寻找一块纹似三条浪的石头，虽不明就里，但想着她在外的旗号，应当是有她自己的道理】
：圆如鹅蛋的石头是吧，那你替我看好他，甚么九章算术都可以问他，问倒他最好，我去去就回啊【路过适知身边，剜他一眼】：不许走，听到没有。

【孟英历来讨债像讨饶，撒泼似撒娇，再有气势的“你给我”、“听到没”、“不许走”，从她的鼻尖里哼出来，全成了温柔的小调。我多少井然有序、满载计划的晨午，都是被她这样的小调给败坏了。我想不通，禀赋脱颖的孟英，也会遭受拙劣妄语的颠弄，出现手忙脚乱的时刻。太不体面，太不像话。】
【被她拽得蓦一旋身，恰逢爱新觉罗霄邦叉腰瞪眼，她不拔起嗓门倒罢，每升一音，我便越一阶】你！【直至冲入屋中与她用目光打上擂、交了战。好，假使当真存在那一套相生相克论，你怎么还没用你的玳瑁壳子卜算清楚：我，才是你最大的、矢志不渝的、笃志到底的克星？而你嘴里那些魑魅魍魉的末世，就在今天、此时。做好与它们一起领受判决的准备罢！】——就是你！
【这番批驳多少次被我捺于腹底，刻下实在不吐不快。】逢人便布道这些荒废日月、侵蚀神智的异端邪说，愚不可及！
【孟英何时成了她的提线偶人，她一说东南，便连西北都捐弃了。这一切都在我的理喻之外，幸好逻辑总顽强地据守上峰，抱起两臂，搭就一个不可撼动的堡垒，吐字如刀刻，俯审作洞穿。】
石头是你一早埋好的，你也根本没有任何算术章程，你特意把孟英支走，是觉得瞒不下去，又抹不开面子向她承认，过往所言尽是欺天诳地的虚玄。
【蔑移视域，她这些乌烟瘴气的龟占钱筮，多看一眼都是对学识的冒犯。】如你想找掩护，很显然，你寻错人了。

【后来我再回想起这一天的种种，记忆中的某些片段依然清晰可辨。有人说那是因为有重要的事情发生了；可“重要”又在什么？——是因为那短暂的几句交谈几乎已是我与适知之间来往最多的一次对话、是因为我手底攥得发烫的卦牌，还是因为那柄在摇摇天光下恍然惊见的、正悬在摭石少艾项背之上的犀刃长刀？】
【我的天！还有刀！】
【这下我的小乌龟真的掉下去了】
小知！
【小知的睿智让他身上长着一层像玫瑰茎一样竦然林立着的芒刺——不说是刺猬，是因为刺猬的外壳多用在被迫而生的自卫自保，而他悠然豁露的聪敏，更像一种红鹤亮翅一般的洋洋展示——而我此刻也顾不得了。我夹着尾巴跳近他，像突然迸发了保护欲的一条小狗，两个耳朵还要竖得高高，机警、坚决、又有点神经】
【他说了什么？揭穿、反驳、不屑一顾，这暂都不要紧。我有更该“要紧”的话要对他讲。在此之前，请先让我想出一套委婉一些的说辞】
那我又不是傻子，找打掩护的，干嘛非要找你呢？是因为，额、这个……
因为有些话不能对你姐姐直接讲！
【我蹲下去捡小乌龟，用不知几十、或几百钱一匹的好缎袖子去沾它背上的灰。】就是，就是吧，就是她这辈子可能……可能嫁不出去……
我看她姻缘里没个正缘分呢，
【又吹了一口缝隙里的尘滓。】
你可是做弟弟的，得替你姐姐把把关。要真有人想娶她，那缘分肯定也不对。你得给他吓跑咯！

顶上来，明天回

【还小知！小知什么小知！逼得我牙关咬紧、眉头紧蹙，看看罢，壳都掉了，还说不是心虚！】
【堪破爱新觉罗霄邦的幼稚把戏，甚至用不上积攒什么治本的学问，你只需凑近，就能看到她眉心之上悬着的一帘豆汗！】你还嘴硬！你抖什么手？打什么颤！
【我突然领悟元斋舅公曾说，燕恕母亲小时候，是怎么给他气得两目溅星、头上烟熏！今日的兰雪堂不必费力支炉、添炭，便让靖妃在他亲儿的脑袋上炙鹿肉！滋滋、滋滋、滋滋！火候正好，几成熟都做得了了！】你眼见谎言败露，就刻意当着我的面，对孟英下此毒咒？简直——简直是无耻之尤！我原以为你只在神鬼之事上犯一时的糊涂，却不想已病狂癫坏到这步田地。
随你怎么诅我，用如何阴毒的巫蛊迫慑，我从不在乎，甚至可以当作未曾听闻。【我鲜少高声，大多数时候，我对后廷里的人事，都有点麻木不仁，甚至于在三所里挨了打，也总是拍拍土就站起来，可眼下，眼下再不能够。】——但你不该说她。
【看爱霄邦如珠如宝地抚拭吹尘，气极反笑，夺其龟占往院外一抛——砰咚，裂了八瓣，摔地的西瓜似的，从内沁出一股冷气。】自然，自然。我做她弟弟，第一件事就是禁她再来小夜曲，你放心，来日，我也不会让你在孟英天心月圆、华枝春满的好席上吃到一杯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