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他给我的感觉随着离开村子而立刻改变了。
爸爸是开车来的，本以为可以和卢强说说话，于是和他俩坐在后座。但从上车开始，他便都没有说过一句话，紧抱着书包望像窗外。他眼中似乎没有多少快要踏进城里的兴奋感，直到许久之后周边的景物逐渐变为高楼，他才稍显慌乱地四周看。
途中还是我爸打破了安静的氛围，不断回头鼓励卢强不要见外，到了那儿就当在自己家一样，不用太紧张。我看见他似乎想说“好的”，但有没有说出口，只有微微笑了一下表示感谢。但是我爸说完后连忙转过头去，于是他的笑也慢慢收了起来，随后抿了抿嘴唇。
快到家的时候，我正准备和他说马上就可以到家吃饭了，他猛地弯下腰开始呕吐。因为晕车的缘故，他一直觉得不舒服。大概是觉得自己可以就这样撑到家，但没有想到实在是忍不住了。
爸爸很担心地转过头来问要不要紧，问我们是直接回去还是等一会再开车。我连忙替他轻轻拍打背部，并且不停地问他有没有舒服一些。他一直低着头，不知是因为不舒服的原因还是其它，他似乎卖力地将脖子埋进了膝盖，这么也不愿抬起头来。


看着我半天没有回应，爸爸把车靠在了路边，用后背箱里的铲子到路边弄了些泥土洒在车里的呕吐物上。同时，我似乎听见了卢强小声的抽泣声，然后慢慢地强烈起来。
感觉他哭得很无助。
甚至觉得那一刻，他身旁有着无数无形地手指着他嘲笑、谩骂。没有人愿意去听他哪怕一句的解释。
到家后，他站在门边，迟迟不愿进来，我爸叫了他几声，他才慢慢走进来。
我到冰箱给他拿了一根棒棒冰，他坐在沙发上，望着墙上的电视，眼神很是不安的样子。我有试着想和他说话，但终究不知道说什么。只得在一旁走来走去，或者在电视柜里把那些DVD光盘翻出来又放回去。回过头来时看到他仍然纹丝不动地坐在沙发上，眼神呆滞地望向屏幕上的广告。也许他在想些什么，我不知道。走的时候，才发现他手里的棒棒冰早已融化掉了一半。
吃饭时，妈妈热情地招待他坐在餐桌旁，给他介绍桌上妈妈经常做的拿手菜。他没有认真地去听那些，从表情上的茫然我无法确定他在想些什么。他能够严肃地捧着手里的可乐，认真地品尝那些食物的味道。在面对我妈妈给他努力地夹菜时，他平静地说着谢谢。
我记得那时卢强的手紧握着筷子，没有开始吃饭，只是静静地停在那里。
印象非常深刻地是，爸爸给他倒可乐时，杯子突然倒下，可乐溅了一桌。卢强连忙扶起杯子，条件反射似地说了句“对不起”。爸爸连忙笑着说：“说对不起干嘛呀，没关系没关系啊。”说完起身拿了张抹布擦干了桌子。妈妈还关切地问了卢强衣服有没有弄脏。
或许是因为握力太紧，我看见卢强手里的筷子滑动了一下，然后他眼里突然流出大颗大颗的泪水来。
他没有哭出声，只是咬着嘴唇，强忍着泪。
妈妈看到这个状况急忙放下碗筷担心地问他怎么了。
“是不是不习惯啊？不习惯跟阿姨说。想家了？有什么都可以和阿姨说的，把这里当自己家，没问题的。”仿佛越是妈妈这样地安慰，他越是哭得厉害起来。甚至开始哭出声来。
那一天晚上他没能继续吃饭，妈妈花了很长时间安慰他，直到晚上洗完澡后到房里睡下。
他睡着后，妈妈仿佛才舒了口气。但我隐隐约约觉得，卢强那天心里所有的感受，只有他自己才能够体会得到。


[05]
第二天，卢强早早地起床了。这都是听我妈说的。
那个时候我还在睡梦中，他早早地起来。在房间叠完被子之后，到厨房找到了抹布，倒了一盆水，开始很认真地拖地，擦着家里的家俱。显然，他在自己家的时候，这样的事情应该早已轻车熟路的。
所以才有了妈妈一大早的谈资，当做榜样来数落我。
后来卢强告诉我他这次来城里，带了家里的户口簿，想去办身份证。因为说是很多地方都用得上，再者他也满了十六岁。
爸妈都得上班，所以只有我陪着他去。
刚上街的时候，他就被周围很多东西吸引住了。也许是因为我与他年龄差距不太大，他显然在与我单独相处的时候更放得开一些。总之不像昨天那样一言不发，现在开始不时地问我路边的不同建筑。
到了派出所的时候，才发现人很多，来办身份证的，或者补办的，排队的队列弯了几道弯。见到这样的情况，也只能默默地站在队列的最末端进去无尽的等待。但即使是这样，你身后你会马上跟上更长的队伍，让你觉得紧迫。
我和他站在队伍的中央，有意无意地说自己小时候的趣事之类，来打破尴尬的气氛。他和我说起他小时候，他母亲背着他，也是来这里，但那是补办身份证。他苦笑着说起那时母亲也是排了很久的队，背着他的时候手里的一叠证明材料掉在地上散开了被旁边排队的人踩在脚下也没有人帮忙捡起来，只得走出队列捡起来后重新排队。
后来我和他漫长的排队过程中，似乎等到我把自己从幼儿园到现在大学里能说的比较经典的事情全部说了一个遍的时候，才差不多快排到终点。
接近窗口的时候，听到前面办身份证的咨询，才知道办身份证周期很长。一般情况下从开始到拿到证件需要好几个月的时间。
正在我感叹这时间为什么要这么久的时候，才听到窗口里一个不耐烦得似乎摇摇欲坠的女声说办证时要有一个填好的登记表，而登记表可以自己到门口去领。我慌了起来，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还需要填表。
正在不知所措的时候，窗口传来一句“下一位”，卢强一下子愣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办。他似乎是想把手里的户口簿递过去的，但因为没有领表，所以一直没有给，只是站在那里。
“这孩子你是没听见我说话么！没事的话别在这捣乱！”尖锐的女声似乎是从窗口处喷出来一般。
卢强站在那里，眼神很坚定，似乎从来没有见过的一种感觉。和昨天那个一不小心就可以哭出来的他完全不同。
“这不是陈龙么？在这干什么呢？办身份证呢？”
就在这时，我转过头看见说话的人。他是爸爸的一个朋友，我只知道他姓张，和我爸爸吃过几次饭。也是这次我才知道，他在派出所工作。
我说我是陪我一同学来办身份证的，排了很长的队，但是忘记拿登记表了。他笑了笑，说没关系，边吩咐窗口那边我们待会儿可以直接来办，边问我爸最近的情况。然后笑着说说有机会见到我爸还得和他喝几杯，之前都没有尽兴。
卢强在一旁填表，填完的时候张叔叔似乎还没有说完的意思，仍然兴致勃勃地说着要请我爸吃饭，也还顺带着关心了我最近在大学里的生活。他开心地说话时，我瞥见一旁的卢强拿着圆珠笔趴在桌子上漫无目的地画着。
过了很久，对方一味的关心似乎才渐渐停了下来，也许是注意到了卢强已经填完表格，直接带着他穿过排队的人群去了窗口，几分钟后回来告诉我这身份证半个月后就可以到他那里取了。
我连忙谢过张叔叔，走出派出所。
回家的一路上，卢强都没有说话。
这其间包括，我上前说了句“这运气还挺好的，办好只要半个月了”，只是他毫无回应。我尝试像之前那样揽过他的肩膀时，他扭了一下，挣脱开了。嘴里的气流汇聚着不满。
然后，再都没说话。


[06]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都没有找到任何理由和他在一起。只是晚上才能看见他回来。
妈妈每天都会给他一百块零用钱，这大概相当于他在自己家一个月所有的花费。即使有时候妈妈没有给他钱，都是会带他出去吃饭，或者抽空带他去附近的公园。
我没有去，那些都是平日里去过而且甚至已经觉得索然无味的地方。但是每次回来，都能听见他们开心地讨论今天去了哪些地方，看了什么景点。不知不觉间，他似乎已经学会敞开心扉地去和别人交流。慢慢地不再害羞，不再有畏惧尝试的事情。
仿佛慢慢地在融入这个家庭。呈现很温馨的感觉。
唯一一次和他出去的一个下午，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路边有很多小摊卖东西，当然也有类似套环送礼物之类的小游戏。
不知道为什么他对路边一个弹球游戏特别感兴趣。小摊是一个老奶奶张罗的，具体的玩法是用机器内置的弹簧弹起里面的弹珠，然后跳到右边，落到相应区域就有相应的礼物，每玩一次五块钱。
卢强兴致盎然地站在机器旁边玩，弹球一个接一个弹出去，每次似乎就要进到大奖里面去的时候却终于变成一包纸巾。于是在花了五十块钱最终换得十包纸巾之后，他才一脸无奈地从机器边上离开。
他拿着一大堆纸巾对我笑着：“唉，真倒霉，感觉明明就要中奖了的。花了五十元啊，就只得了几包纸巾。”说完把手里找回来的五个十元人民币随手塞进裤子口袋里。反而比较珍视的，是手里的几包纸巾，拿在手里一个劲儿地和我说这纸巾还有花香味呢。
我看着此刻他，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之前他从家里离开时的样子。
那时他渴望走出农村的眼神，那时他有着一大堆理想抱负坚定的眼神，那时他怀揣着自己的远大理想却有怯生生的眼神。
以及那时，他带出的铁盒里，拿一直未动的，攒了很久很久的五十块钱。


[07]
卢强在我家的最后一天傍晚，爸爸带我们到酒店吃饭。席间有很多爸爸的同事，而这顿饭是张叔叔请客。
坐在座位上时，面对那么多各式各样的菜肴以及无数陌生面孔，卢强也逐渐能成熟面对，似乎这些天的生活，瞬间改变了他的许多。从衣着，到内在。
他自己夹菜，不再需要我在他旁边招呼他吃什么。他能够很自然地站起身去夹菜，甚至能够在吃饭时将不好吃的部分从自己碗中拣出来丢在桌上。
席间满是大人间客套的对话，我顿时觉得周身的空气都变得粘稠起来，非常难受。好不容易熬到了大家都快吃完饭的时候，面对满桌的空盘剩碗，我以为大家都要起身走了的时候，张叔叔又吩咐服务员多上了几道菜。用我爸的话来说，这些菜只是用来补补场子的，并非给在场的客人吃，而是让桌上的剩菜显得不是那么空。
余下的客人仍然有一搭没一搭的坐在饭桌边抽烟聊天。我受不了那里的气氛以及实在觉得太过无聊，所以和卢强商量着先走。
桌子上还有一瓶没有开过的饮料，但这饭局既然结束，饮料也是付过钱的。我怕浪费，出于习惯，临走的时候我决定让卢强拿走。
和爸爸打了声招呼后，我和卢强从酒店出来。
走在灯火通明的大街上，我看着卢强抱着那瓶饮料，像极了之前我在学校巴士上看到的路边小孩。
更相似的是，我回头看他时，他手里的饮料突然从臂弯里不小心掉了下去。他慌忙地去接，但没有接住，瓶子在手里弹了一下之后还是飞了出去。瓶子最终砸在地上，里面的汽水从瓶口喷涌出来，洒得满地都是。
在错乱照射的霓虹灯光下，我竟看到他笑了。笑得很开心，不管不顾的那种。
我有些恍神地望他，似乎不认识他了。
似乎这时远处的一道霞彩，正永远消逝在万道霓虹中。


作者想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