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灵有眷，我和他故事的开头，大抵是这世间最最俗气的源始。一切衷於书斋夏蝉午后的嗡鸣，裙角曳起惊醒了碧丝丛中午睡的促织，廊下闲闲遮挡一片余荫，庆穆主素以学优以闻于兰闱，此刻捧的绝不可是散籍话本之流。可于门槛方过，书斋内一阵踢蹋的闷响，掠藏屏风后高瘦的身影，以及——）
老师（迈入暮年沉蔼的老者，面上肃穆的，一双因世俗浸染过久，是混沌不明的双眸，待眼前帝姬立定，方能有片刻清明。）
（授业解惑，书尽以晓明，门扉稍斜以松扣，于渐行老者愈远的身影，禁宫中卵石修就的小道，竹影疏光，行过月门。舒长的眉鬓仍见少年靠在红柱前的守候，是玄色的金线绣就的下摆，就同——）
（少女罗裙缦，惯是疏离而寡言的，绕自回廊下。）

【与驰骋草原截然不同的是，我在这四所里头的日子格外漫长，这儿没有奔驰的骏马，哦，前提是箭亭和布库房鲜少的几只娇憨如同扶风若柳般的马儿根本不能算作骏马；亦没有自耳旁呼啸而过的风，就连头顶的天，都被四角四方的圈着，我时常怀疑，这宫墙这样高，鸟儿得用尽全身力气飞出去，便必不会飞回来了罢？】
【但也不是。譬如我亲眼见过一只燕，它身上有着一颗好看的红痣，初遇时是雨天，它飞的很低，我才得以瞧见，但我是同它再会过的，就在刚才，我单手撑着下颌努力不在先生的娓娓之音中睡去时，我瞧见了，它立在窗外的树梢，像同我有什么约会似的，我便一刻也不想再等。】
【所以趁着那老头儿甫一转身，便一溜烟跑了出去，但这也实在冒险，我竟同他沧桑的背影撞了个满怀，脚底急切地刹住，不知蛩音是否已入他耳，命悬一线之时，我遇见了贵人。】
【或许此刻不该这样唤她，若是她不帮我呢？她一袭华服，不消思索便知是天可汗的女儿，大清的公主。但她会帮我的，虽然说不上来缘由，但我还是对她挤了挤眼，朝她打了一个哑语：“帮我引开！求求了！”】

（禁城中今岁的夏，湿溽的叫人心燥，才去的一场落雨，又高昂抬的烈阳，打的芭蕉叶尖都生了颓萎。帝女沿着回廊躲阳，走了数步，又因着方才为他的一番“解围”，刻下也不得速归储秀抱冰，还须待，待老师归。身后叠步轻随的身影，她不言语的，轻抿了薄薄的唇，衣袂经逢廊角的兰草，也是一拂的纱，微微扯动，揽的叶摇。）
（一前一后，少年人诧异的，大约更是摸不着头，这阖宫之中的黄带帝女，他同每一位，都循因锡林郭勒盟乌珠穆沁右翼旗的缘故，万岁弗如半子待，盛宠优渥，可眼前这一位少艾的穆主——）
行的腿乏，坐吧
（轻飘的话语，她唇动的幅度极小，凝去也就一瞬。午后轻暧的熏风将抱怨似的话语送入他耳中，也实则，这确是懊然却不知是否有悔的怨。施然落座于栏台，从旁乖顺的奚女呈上团扇缓摇，扇面上画的游鱼，双尾绕逐，恍似游灵，而目光放远往亭台之后的花畦。）
你来谢我？

【我应当不是第一次见她了，我在这宫里已经待了数个年头，日日夜夜数着日子过，见过的人自然便数不清了，但四所姓爱新觉罗的却是最不应当稀奇的人了。所以我把她当作我的熟人，她又乐于帮了我的忙，那我们便更熟了。额吉教会我，旁人襄助必要言谢，所以当下我又同她相遇，是为了说句感谢——当然，熟人间本也不必如此罢？但他们满清的规矩太冗杂了，我还是悠着点儿的好。】
【所以我留下来，看着身量略矮我些的天家贵女，这里的夏把她娇嫩的粉颊染得红红，额上还有薄薄的小汗珠，她实在是个极剔透的人儿了，良好的教养使她不论多么暑热都要受着，仿佛我二人并非站在骄阳之下，而是处于凉爽的冰室之中。】
【听她所言，竟很听话的便同她坐在了一处，但后话儿我竟有些接不上了，我的的确确是来谢她，但话都被她说完了，我还谢什么？】
啊，是啊？
【我……我谢谢你。话到嘴边却如何也说不出口了，看着她忽然就笑】你应该认识我吧？我叫岱钦，我和你不一样，我是草原上出生的。你呢？你叫爱新觉罗什么？

（“你来谢我？”原该是问的腔调，可平白直诉仿佛是理所应当如此。是，我正在讨要这桩甚嫌迟来的谢意。）
（可这位锡林郭勒盟来的质子，似乎为我如此正经的话语，喉头咕隆一动，有些愣愣的，截去了下面的瞠目）
是？不是？（他有些呆，眉头在一刻束起又瞬舒展开来，连带说起话来都如同储秀宫里那个小太监一般结巴了似的，不过他好看多了，一点也不像被陶勒盖鸣沙山的风雕琢过的痕迹。）
那你预备如何谢我呢？（帝女倚栏步步紧逼的叩问，她甚至倾了倾身以示认真的，与他凑近了首，誓要竖耳倾听他的雄图发言，结果却得到的并不是意料之中的——倏尔）
整个内廷哪里会有公主阿哥不识你呢，汗阿玛亲封的贝勒爷，四所里独一份，我说的对不对（娓娓相叙，轮到少女陈白自己，是尾音稍翘的傲然）
可你若不识得我，足见老师布置课业，传道之时未曾入心仔细。我叫越明（师曾有言“可称凤翥龙骧，可媲昭容在世”故以此闻名于皆众兄姊之中。而他竟不识）
我行末，未曾能赶上汗阿玛率众往多伦会盟之时，你自草原来，居清廷亦久，究觉哪一处更合你心意呢？

【如何谢……这样直白却十足在情理之中的发问，可是足足难倒了我。他们宫中的规矩可真多，难道我方才的承认不算吗？还要有什么特别的法子？我不懂，也实在不想懂，但我低首同面前这位公主对视之时，却怎么也说不出冷漠无情的话来，夏风湿湿的、热热的吹过她的衣角，再穿过我的指缝溜走，我好像不该同她冷漠无情，我就该在留在这里，心平气和的同她对谈。】
草原上值钱的有很多，但在这里，我有的你能瞧上的却不多。
【挠挠头，颇为窘迫地瞧着她，当然是我佯装的苦涩面孔】不然，待你长大了跟我回草原？那里你要什么我有什么，这样谢你可不可以？
【我实在是没有半分杂念的，但满语说的确实不利索，不知她误会了没？越明。她向我低诉她的名讳，我想问问她，是沧海月明的月明么？但公主的字辈我是知道的，便无需多言这句。闻她后语，自然是不假思索的咧嘴笑了，露出整齐的牙齿，他们京城的人鲜少会这样，他们都很端庄。】
当然是草原，这还用问？越明，【我正了正色，却未加掩饰打量她体格的眼神】你会不会骑马？

（执在手中十指缠绕的扇骨，有节律的摇着，在他刻下发言之时怔了一怔。这帝女庆穆，生在紫禁绣闼，循以内宫冗规，却碰上的，是连满语都说不大好的贝勒，他约莫也是了解自己一番话有歧义，可未如皇兄们一般的深潭如墨高深莫测，反透着几分难见的无辜，委实将这“诓骗”演绎成了认真）
草原么——草原也行（仿佛又有哪一处更加不对了起来，可素来睿慧冷静的公主难得的未曾警醒，还在喋喋往下）那今日你可称一诺，往后我若有难，你可须来践，拉个勾？
（她伸出小指，欲与他结下盟约，待瞧那草原的儿郎并不算知晓这是什么仪式，才弯了弯唇角，团扇搭了搭他的小指指点迷津后，方能成）
那是自然，但我骑艺未曾有胞姐精湛，可也比得过同期的姊妹们呢...(蝉鸣暂暂休憩的午后，并排挨肩坐着的帝女同少年共叙宫墙外头的一切，那些她还未曾有机会见到的大千世界，皆能从少年的描述中绘成山河）
我虽觉皇城甚好，可也想见一见宫外的天，阴晴圆月山峦辽阔（回首望他，有些好笑的继续说道）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那王姬也须去瞧一瞧自己的天下是不是，可事实是我同你一道，被关在这儿，关在了祖宗的规矩里，你啊，原在外头的，会不会比我更为闹心呢？

【什么什么一诺，什么什么有难……我听不真切，但她是不是讹上我了？尚来不及思考，低首便见她已伸出匀称白净的纤指向我示意，我不是不懂，是愣了片刻。直至她又极为善意的提醒，才下意识勾住她的尾指。碰上的一瞬，我只用不着调的话来掩饰奇奇怪怪的心绪】你们满人真无聊……这样勾勾手指，就算说话算数了么？
【确实，他们甚至还有更离谱的，动动口就行，对，说的就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答应你。
【但我还是应了，说不上所以然。闻她后话，不置可否的笑了笑，她所谓的骑艺精湛，恐怕也就是上马不摔吧。但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实在不敢苟同，但见周遭这四角四方的天，我似乎也并没有什么发言权。沉吟片刻，方正色开口】
阴晴圆月，山峦辽阔，你从哪本书中看来的？
【确如她所言，但她也确没见过。低首同她目光一接，又笑笑】所谓的规矩，关不住你的。我早晚有一日会出去，你也一样。
【一顿，又觉得说的颇为矫情，所以笑添】不过，你可能还得好好练练你的骑术了，不然到了外头，可不是到处都有轿辇，到处都有宫人侍奉，你吃得消么？

欸，你竟然敢说我们满人无聊（敏捷的从他蹩脚的言语中捕捉到这两字，心下生了“歹念”来吓唬他）那我可要告诉万岁治你一个...让我想想，该添油加醋治你一个什么罪责
(豺狼虎豹的发言，配上年少的公主弯如同朔月的眉梢，宛如乳虎提爪学样的一声“嗷呜”，让这一番本该骇人的言论听起来更没有几分原应有的厉色)
规矩自然是关不住我的（或有一天，我还可以将你一并拉出这座围城）我在宫里练的骑术定是比不上你们草原儿女，可你也不要将我看扁了，下回父皇令秋狩可比试一翻，若我输了甘拜你为师！

【我在她甫回应我的一瞬，便悄悄松开了她的手。诚然，对于我是否可以逃离这里，我似乎从未怀疑。随着年岁渐长，我后知后觉的明白也许当年皇帝的一诺并非真的要让我将养在这里，我更像是一道桥——一端是京城，一端连着草原。此刻我离乡千里，却依然坚信汗王从未将我放弃，早晚有一日，不管以什么方式，我都要回到草原。】
好，说好了。
【所谓治罪，我自然不会放在心上，她澄澈的眸不会掩饰自己的心绪，她不会，起码不该在此刻将我置于苦难。再后来，便是起风，我替她别过自耳鬓吹起的发丝，彼时的岁月静好而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