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不该来的。风也停了，冬夜里落了锁的四九唯有寂静。我本不该来的。角楼隐约的风铃声也被凝固，能听到的只有自己踩在青石板上清脆的脚步声，太突兀了，所以我说，我真的不该来的，不，不，也许我应该来）
（低头走过一道道宫门，唯恐有人将我拦住，高声指责我这净房的奴才痴心妄想，只因听了武聂贵人随口一句的施舍，便信以为真么？轻轻敲响景仁宫的后门，此刻已是心如擂鼓、血液逆流）奴婢，奴婢是南三所的徐小雀（我渴求贵人见我一面，盼她不要忘记当初的诺言）
（由远到近的跫音像是踩在我的心房，门吱嘎一声开了）

【一入腊月，一切曾经光彩照人的生动之笔，都在严冬的威势下陷入了漫长的沉眠，唯有庭中几株丰神飘洒的绿萼，犹在多情地朝每个风尘过客抛出她们柔绰而浮媚的枝条，如天地广阔的留白之间那寥寥的几笔风情。信目望去，原本松涛蓊郁、百鸟竞鸣的庭院，此刻已遽然变作了阒寂幽玄的雪国，而远处数座为霰雪覆压着的松殿，便如岳山背部藉白玉制就的琴轸，在极度庄严苛刻的秩序之下，一度现出了近乎虚幻的美感。】
【日影拂肩，绿珠隐名辛者库已有月余，此事虽不足以成为令我与长姊割席的利剑，却仍使这份看似完美的旧雨情谊陡然蒙上一层难以消弭的阴影。再过不久，杨花般的雪浪便将彻底洗刷掉那名宫娥在世间的全部痕迹，任我与她有宠辱与共之情、患难相济之谊，也只能在命运的诘问下偃旗息鼓，被迫接受这场提前降临的黄昏。】
【其时正于庭中观雪，回身欲返时，忽闻咫尺外沉闷叩门之声，待从旁内侍将丹门一启，便见一道清瘦姿影现于雪涛霜浪之间，观之仿佛一枝绰然立于冬夜的白梅】
徐小雀，【极轻地将来人名姓复述一遍，偶有风至，衣袂飘飞若举】外面风大，进来说话吧。

（门浅浅开合了一条小缝）奴婢斗胆，贵人！您许诺过的，那日在长街……
（门开了。一束视线打在了我身上，剩下的话随之卡在喉间，血液也停止流动，顺着半开的景仁宫后门，月明如水，院中的人如谪仙一般立于雪中，正遥遥望来。这里并非景仁……大概是东西六宫中别的一处，是我走反了方向）
（我不敢违抗她的命令，只好几步挪进了院中，谪仙仍旧望着我，可我又能为自己辩解些什么呢？暮鼓敲响后在宫内随意走动，本就是一桩罪名。慌乱中曲膝行礼，右手袖口处在不经意间露出一截起了白泡的烫伤痕迹，连带着藏于袖内的香球也摔落在地，那寄有我隐秘爱意的银色小球骨碌一转，已到了她脚下）我的香球！
（她知道了。不，那只是一个香球，她看不出什么的。会吗？可如果——）
（惊恐之下，我那软弱的脊骨再一次弯折了，双膝一软，便这样跪在了地上。脑海内充斥着讥笑与嘲讽，脸颊通红，竟难以分辨真实与假象。我做不了什么了，只好把额头尽可能的贴近地面，以求在寒意中找回一丝现实）奴、奴婢该死，在回南三所的路上走岔了路，冲撞了您……（声音渐弱，最终也只是无力地重复着）奴婢该死

【数载前，她面前这名看似风仪高华、蝉衫玉饰的帝王妃妾，不过是与丹廊雪庭下一众翠衣侍婢并无二致的卑贱之身，比起连开奁拂镜这一寻常举动都须修习千百次的长姊，厨娘所出、家仆教养的身世并未使我得到丝毫堪与其他倾国名花并立琼轩的教益，若无登临百尺楼台的好运，便只得作一个争引渔舟作棹歌的农家贫女。因此，南三所宫娥徐小雀苍白如薄笺的面容和那副与记忆重合的局促模样入目时，本应澹静澄明的心中竟再度泛起了縠皱，托身尘埃之命相通，此心想必亦殊为相同。】
【皓腕一抬，已拾起了她误落绣鞋之侧的珍物，温柔如萦附于青黛色云岫间的山岚】
你没有冲撞我，【将那枚颇精致的涂金镂花香球往她手中一递，语声温淡而从容】你的手需敷点药，才不至落伤留痕，随我进来吧。
【余音落尽时，人已自一地清霜春雪间回身，眸中叆叇难明的情愫亦随之隐匿，不教玉阶下衣衫单薄的宫女窥去半分。主仆几人踏雪而行，目光止于一株为深雪覆压着的云松时，前事亦适时于眼前复现，但任我如何思量，也无以从记忆的缝隙中找出有关她的片段】
我宫里还有几枚香球，放在柜匣之中，平白占了地方。你若喜欢此物，便择几个合眼缘的，【将手炉往云珠手中一递，示意她交予噤若寒蝉的小雀，随即又道】也是替我分忧。

（她已将香球拾起，此刻正平静地望着我，像是未曾看见过什么端倪）
（双手接过香球，爬起身来小心收入袖内，那藏有武聂小像的圆球在袖中轻轻一滚，秘密也随之隐入其中。心中犹如大石落地，紧绷消失了，便立刻头昏脑涨地呆在原地，变成了一樽没有灵魂的木偶。她要我进来，我便听话地挪动脚步，跟随主仆二人穿过庭院，深冬里冷风拂面，这才擂鼓渐息，发觉后背衣料湿冷，颇有劫后余生之感）
（小雀不过是齑粉一般的奚女，得罪了膳房的公公被扔到净房里任人欺凌的奴才，也值得她如此好言相待吗？腕处的伤痕——原本已经不疼了——这一刻又开始如被火燎一般作痛，得益于这灼伤的痛觉，不然就要让人以为这是一场梦了。又或者这就是一场梦吗，我不禁轻声问她）您为何不罚奴婢？（又为何什么都不问，如此平静、疏离地容纳一切）
（暖和、妥帖的手炉被塞入怀中，我抬起头，像是在她眼里窥见一片风平浪静的海。实在可惜，我这嘴笨的家雀从未见过无边无际的海，也难以用言语说出谪仙的美丽，只好瑟缩着，呆呆地凝视）奴婢不敢。奴婢……（紧攥着手炉，略有些手足无措）奴婢是净房的人，怎能污脏了您的东西

【笃信并宽待他人，并非与生俱来的高洁秉性，在被长姊遮蔽的无数个晦夜中，一切宽裕待人的遥想都因过于天真而被次第否定，即使是所谓永难割舍的血脉亲情，彼时亦很难令人萦怀。生于泥淖，纵有一两段槐梦般的昳丽回忆，或许也仅是最无裨益的牵累。】
【作为生死宠辱皆系于他人喜恶的侍婢，身后名唤小雀的韶秀少女实在不甚灵俏，即使九险八劫在前，她甚至也不会用任何圆熟练达的殷勤改变刻下的局促处境。然而，这份并非出于本意的“孤高”却正如一阵于宫中绝迹多时的山雨，拂身而过时，也一并洗净了此间因阿谀与攀援而生的墨色云烟——她以净房污脏之身自陈，但比起丹墀前一众各怀机心的严妆美人，她便如庭中那尊沐山风清泉而立的仕女玉像一般澄静透明。】
你又未行差踏错，只是在夜里认错了宫门，我若罚你，岂不是徒造恶业。【端然于一方绘饰金雀的坐障前落座，忆及前事，又不自知地牵起了唇角】认错宫门也属常事，我方入宫时，还对着同宫的端嫔唤了声裕妃娘娘，将孝敬昭妃娘娘的绣扇送到了全妃娘娘宫里。
【宫女小雀频低螓首、紧捧手炉的姿影，此刻竟与我当年埋名为婢时两相重合】
你我俱为食蔬饮水之人，何来卑贱荣华之分，【清音甫落，始悟这席不分尊卑的应对有失帝王妃妾之仪，但因同命相连之感在前，刻下也并不掩覆真心】宝珠，替徐宫女上药吧。

（低头看着敷有药膏的伤口，眼前的侍女十指纤纤，于是那点微不足道的灼痛感便羞愧地隐去了）奴婢这一年来从膳房沦落至净房，遇到过很多人，冷漠看待者有之，加以嘲弄者亦有之，但您和她们都不一样（小雀的这双手已不配再烹调食物了，腌臜的浑水里日夜浸泡，宝珠姑娘的触碰都使我下意识地瑟缩，担心她有过片刻的嫌恶）
（倘若有一天，倘若有一天我也能从容地走过这巍峨矗立的金顶朱门，不必再恭顺地弯下脊骨，低下头颅……我万不敢将那些卑劣的想象宣之于口，只好轻描淡写地带过）娘娘的恩情，小雀不敢忘怀。等奴婢痊愈，一定再来向您亲自道谢（又怕惹她不快，垂着眼睫，胆怯地补了一句）……我能吗？
（若武聂会带我离开净房，在景仁留出一块只属于我的安身之地，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痊愈吧。会有那天吗，因我没有去赌的资格，也只有殷切地等待）

【过往种种，早应如流绪朝露，成为记忆中最不值一提的余灰，但刻下宽慈远悖常理的应覆，却仍因十几载无常无味无缘的际遇而生。】
不一样吗，【一句自语般的回问过后，又是云淡风轻的一笑】自然能。
【其时朔风又起，冥冥中牵引风雷的一双玉手将窗边如烟岚香雾般舒展的两道轻纱抛到极高处，青黄色的烛火几经摇动，也将锦屏上两道并不清晰的姿影激得如现鲸涛雪浪之中。箧笥间索寞如此，若非宫女徐小雀的来访，今夜想必又是一个密云压城、朔风激烈的晦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