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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虎(又名河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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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虎①


         (请读作kappa) 
   
  ① 原文作河童,日本民间传说中的一种两栖动物,面似虎,身上有鳞,形如四五岁的儿童。 



1楼2006-01-13 13:48回复
      在一个月明之夜,我和诗人托喀挽着臂,从超人俱乐部走了回来。托喀郁闷得一反常态,一言不发。过一会儿,我们路过一个有灯光的小窗口,屋内有夫妇般的雌雄两只水虎,和三只小水虎一起围桌而坐,在吃晚饭呢。 
      托喀叹了口气,突然对我说:“我以超人的恋爱家自居,可是看到那种家庭的情景,还是不禁感到羡慕呢。” 
      “然而,你不觉得无论如何这也是矛盾的吗?” 
      托喀却在月光下交抱着胳膊,隔着小窗定睛看着那五只水虎安详地共进晚餐的桌子。过了片刻,他回答道:“不管怎么说,那里的炒鸡蛋总比恋爱要对身体有益啊。” 
        


      说实在的,水虎的恋爱跟我们人类的恋爱大相径庭。雌水虎一旦看中了某只雄水虎,就不择手段地来提他。最老实的雌水虎也不顾一切地追求雄水虎。我就看到过一只雌水虎疯狂地追雄水虎。不仅如此,小雌水虎自不用说,就连她的父母兄弟都一道来追。雄水虎才叫可怜呢,它拼死拼活地逃,就算幸而没有捉到,也得病倒两三个月。有一回我在家里读托喀的诗集。这时候那个叫作拉卟的学生跑进来了。拉卟翻个跟头进来,就倒在床上,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糟啦!我终于给抱住啦!” 
      我马上丢开诗集,倒锁上了门。从锁匙孔里偷偷地往外一看,脸上涂着硫磺粉的小个子雌水虎还在门口徘徊着呢。从那一天起,拉卟在我床上睡了几个星期,而且他的嘴已经完全烂掉了。 
      有时候雄水虎也拼命追逐雌水虎。其实是雌水虎勾引雄的来追她。我就看到过雄水虎像疯子似的追雌水虎。雌水虎故意忽儿逃,忽儿停下来,或是趴在地下。而且到了情绪最高的时候,雌水虎就装出一副精疲力竭的样子,轻而易举地让对方抓住她。我看到的雄水虎抱住雌的,就地打一会儿滚。当他好不容易爬起来的时候,脸上带着说不上是失望还是后悔的神情,总之是一副可怜得难以形容的样子。这还算好的呢。我还看到过一只小小的雄水虎在追逐雌水虎。雌水虎照例是富于诱惑性地逃着。这当儿,一只大个子雄水虎打着响鼻从对面的街上走来了。雌水虎偶然瞥见了这只雄水虎,就尖声叫道:“不得了!救命啊!那只小水虎要杀我哩!”当然,大水虎马上捉住小水虎,把他在马路当中按倒。小水虎那带着蹼的手在空中抓挠了两三下,终于咽了气。这时候,雌水虎已经笑眯眯地紧紧抱住了大水虎的脖子。 
      我认识的雄水虎毫无例外地都被雌水虎追逐过。连有妻室的巴咯也被追逐过,而且还给捉住了两三回。叫作马咯的哲学家(他是诗人托喀的邻居)却一次也没给捉到过。原因之一是马咯长得其丑无比。还有一个原因是马咯不大上街,总呆在家里。我也时常到马咯家去聊天。马咯老是在幽暗的房间里点上七彩玻璃灯,伏在高脚桌子上死命读着一本厚厚的书。我跟马咯谈论过一回水虎的恋爱。 
      “为什么政府对雌水虎追逐雄水虎这事不严加取缔呢?” 
      “一个原因是在官吏当中雌水虎少。雌水虎比雄水虎的嫉妒心强。只要雌水虎的官吏增加了,雄水虎被追逐的情况一定会减少。但是效果也是有限的。因为在官吏里面,也是雌水虎追逐雄水虎。” 
      “这么说来,最幸福的莫过于像你这样过日子喽。” 
      马咯离开椅子,握住我的双手,叹着气说:“你不是我们水虎,自然不明白。可有时候我也希望让那可怕的雌水虎来追逐我一下呢。” 
        


      我还经常和诗人托喀一道去参加音乐会。至今不能忘怀的是第三次音乐会的情景。会场跟日本没有什么区别,座位也是一排排地高上去,三四百只水虎都手拿节目单,聚精会神地倾听着。第三次赴音乐会的时候,同我坐在一起的,除了托喀和他的雌水虎而外,还有哲学家马咯。我们坐在第一排。大提琴独奏结束后,一只有着一对眯缝眼儿的水虎潇潇洒洒地抱着琴谱走上了舞台。正如节目单所介绍的,这是名作曲家库拉巴喀。节目单上印着(其实用不着看节目单:库拉巴喀是托喀所属的超人俱乐部的会员,我认得他):“Lied-Craback”①(这个国度的节目单几乎都是用德文写的)。 
    


    6楼2006-01-13 13: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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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毋宁说是蛮幸福吧。” 
        “反正我挺惬意。可我只有在你面前——在不是水虎的你面前,才这么打开天窗说亮话的。” 
        “那么,喀拉克斯内阁是由嘎尔夫人执牛耳的喽?” 
        “这么说也未尝不可。……七年前的战争确实是因为某只雌水虎而引起来的。” 
        “战争?这个国家也打过仗吗?” 
        “可不是吗!将来随时都可能打起来呢。只要有邻国……” 
        说实在的,我这时才知道水虎国也不是个孤立的国家。据嘎尔说,水虎一向是以水獭为假想敌。而且水獭的军备并不亚于水虎。我对水虎和水獭之间的战争颇感兴趣。(因为水虎的劲敌乃是水獭这一点是个新发现,就连《山岛民谭集》的作者柳田国男①也不知道,《水虎考略》的作者更不用说了。 
         
        ① 柳田国男(1875-1962),日本民俗学家。 

        “那次战争爆发之前,两国自然都提高警惕,虎视眈眈地窥伺着对方,因为它们彼此都怕对方。后来,住在这个国家的一只水獭去访问某一对水虎夫妇。那只雌水虎的丈夫不务正业,她原打算把他杀死。她丈夫还保了寿险,说不定在一定程度上这也是诱使她谋杀他的原因。” 
        “你认识这对夫妇吗?” 
        “嗯——不,只认得雄的。我老婆说那个雄的是坏蛋,可依我看来,与其说他是坏蛋,倒不如说他是患了被害妄想症的疯子,成天害怕被雌水虎捉住。……于是雌水虎在老公的那杯可可里放了氰化钾。不晓得怎么搞错了,又把它拿给客人水獭喝了。水獭这下当然丧了命。接着……” 
        “接着就打起仗来了吗?” 
        “可不。恰好那只水獭又曾荣获过勋章。” 
        “哪边打赢了?” 
        “自然是我们国家。三十六万九千五百只水虎因而英勇地阵亡了。可是跟敌国比较起来,这点损失算不了什么。我国的皮毛差不多都是水獭皮。那次战争期间,除了制造玻璃之外,我还把煤渣运到战场上。” 
        “运煤渣干什么?” 
        “当然是吃喽。我们水虎只要肚皮饿了,是什么都肯吃的。” 
        “这——请你不要生气。对于在战场上的水虎们来说,这……在我们国家,这可是丑闻呢。” 
        “在这个国家无疑也是个丑闻。可只要本人直言不讳,谁也就不会把它当成丑闻了。哲学家马咯不是也说过吗:‘过不讳言,何过之有。’……何况我除了谋利之外,还有满腔爱国的热情呢!” 
        这时俱乐部的侍者刚巧走了进来。他向嘎尔鞠了一躬,像朗诵似的说:“贵府的隔壁着火了。” 
        “着——着火!” 
        嘎尔惊慌地站起来,我当然也站了起来。 
        接着侍者镇静地又补了一句:“可是已经扑灭了。” 
        嘎尔目送着侍者的背影,露出半哭不笑的表情。我望着他的脸,意识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已恨上这个玻璃公司老板了。然而如今嘎尔并不是作为什么大资本家,而只是以一个普通水虎的身分站在这里。我把花瓶里的冬蔷薇拔出来递给嘎尔。 
        “火灾虽然熄灭了,尊夫人不免受了场虚惊,你把这带回去吧。” 
        “谢谢。”嘎尔跟我握握手,然后突然咧嘴一笑,小声对我说,“隔壁的房子是我出租给人家的,至少还可以拿到火灾保险金。” 
        我至今还清清楚楚地记得此刻嘎尔的微笑,是既不能蔑视也不能憎恶的微笑。 
          


        “你怎么啦?今天情绪怪低沉的……” 
        火灾的第二天,我叼着烟卷,对坐在我家客厅的椅子上的学生拉卟说。拉卟将右腿跷在左腿上,呆呆地对着地板发怔,连他那烂嘴都几乎看不到了。 
        “拉卟君,我在问你哪:怎么啦?” 
        “没什么,是一点无聊的小事……”拉卟这才抬起头来,用凄楚的鼻音说,“我今天看着窗外,无意中说了句:‘哎呀,捕虫堇开花啦。’我妹妹听了脸色一变,发脾气说:‘反正我是捕虫堇呗。’我妈又一向偏袒妹妹,也骂起我来了。” 
        “你说了句‘捕虫堇开花啦’,怎么就会把令妹惹恼了呢?” 
        “唔,说不定她是把我的话领会为‘捉雄水虎’。这时,跟我妈不和的婶婶也来帮腔,越闹越大发了。而且成年喝得醉醺醺的爹,听到我们在吵架,就不分青红皂白地见人就揍。正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我弟弟乘机偷了妈妈的钱包,看电影什么的去了。我……我真是……” 
      


      9楼2006-01-13 13: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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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的,一个来月以前偷的。” 
          “偷去做什么?” 
          “想给小孩当玩具。” 
          “小孩呢?”警察这才目光锐利地瞥了那只水虎一眼。 
          “一个星期以前死掉了。” 
          “带着死亡证明书吗?” 
          瘦骨嶙嶙的水虎从肚袋里掏出一张纸。警察过了一下目,忽然笑眯眯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说:“好的,辛苦啦。” 
          我呆若木鸡地凝视着警察。这当儿,瘦水虎嘴里念念有词地撇下我们就走掉了。 
          我好容易醒悟过来,问警察道:“你为什么不把那只水虎抓起来?” 
          “他没有罪。” 
          “可他偷了我的钢笔……” 
          “不是为了给孩子当玩具吗?可那孩子已经死了。你要是有什么疑问,请查刑法第一千二百八十五条好了。” 
          话音没落,警察就扬长而去。我只得反复念叨“刑法第一千二百八十五条”,急忙到马咯家去。哲学家马咯一向好客。幽暗的房间里,审判官培卟、医生查喀、玻璃公司经理嘎尔正聚集一堂,抽烟抽得七彩玻璃灯笼下烟雾腾腾。审判官培卟在场,对我来说是再方便不过了。 
          我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不去查刑法第一千二百八十五条,却马上问培卟:“培卟君,恕我唐突,这个国家不处分罪犯吗?” 
          叼着高级香烟的培卟先从容不迫地喷出一口烟雾,然后无精打采地回答说:“当然要处分,连死刑都有哩!” 
          “可我一个来月以前……” 
          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述说了一遍,接着问他刑法第一千二百八十五条是怎么回事。 
          “嗯,是这样的:‘不论犯有何等罪行,促使其犯罪之因素一经消灭后,即不得处分犯罪者。’拿你这件事来说,那只水虎曾经有过儿子,如今儿子已经死了,所以他所犯的罪自然而然地就勾销了。” 
          “这太不合理啦。” 
          “别开玩笑啦。对已经不再是父亲的水虎和现在仍然是父亲的水虎等量齐观,那才叫不合理呢。对,对,按照日本的法律,是要等同对待的。在我们看来,觉得挺滑稽的。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培卟扔掉烟蒂,有气无力地微笑着。 
          这时,很少跟法律打交道的查喀插了嘴。他把夹鼻眼镜扶扶正,间我道:“日本也有死刑吗?” 
          “那还用说!日本实行绞刑哩。”我对态度冷漠的培卟多少有些反感,就乘机挖苦了一句,“贵国的死刑比日本要来得文明吧?” 
          “当然要文明喽,”培卟依然挺冷静,“敝国不用绞刑。偶尔用一次电刑,但在大多数场合,连电刑也不用,只是把罪名通知犯人罢了。” 
          “单单这样,水虎就会死吗?” 
          “可不。我们水虎的神经系统要比你们的敏锐呢。” 
          “不仅是死刑。也有用这个手段来谋杀的……”嘎尔老板满脸映照着彩色玻璃的紫光,笑容可掬地说,“前些日子,有个社会主义者说我‘是小偷’,害得我差点儿犯了心脏病。” 
          “这种情况好像多得出人意外呢。我认识的一个律师就是由于这个缘故而死的。”哲学家马咯插嘴道。 
          我回头瞅了瞅他。他谁都不看,像往常那样讪笑着说下去:“不知是谁,说那只水虎是青蛙——你当然也知道吧,在这个国家,被叫作青蛙就等于骂他是畜生。——他成天价想:我是青蛙吗?不是青蛙吧?终于死去了。” 
          “这也就是自杀吧。” 
          “说这话的那个家伙,是为了把他置于死地而说的。从你们眼里看来,这也是自杀喽……” 
          马咯刚刚说到这里,突然从隔壁——记得那是诗人托喀家——传来了刺耳的手枪声,响彻天空。 
            
        十三

          我们跑到托喀家去。他仰面朝天倒在盆栽的高山植物当中,右手握着手枪,头顶凹陷部位淌着血。旁边有一只雌水虎,把头埋在他的胸膛里,嚎啕大哭。我把雌水虎扶起来(本来我是不大喜欢触到水虎那粘滑的皮肤的),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正在写着什么,突然就照自己的脑袋开了枪。哎呀,叫我怎么办呀!啥儿儿儿儿,哈儿儿儿儿。”(这是水虎的哭声。) 
        


        12楼2006-01-13 13: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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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托喀君一向是太任性了嘛。”玻璃公司经理嘎尔悲伤地摇摇头,对审判官培卟说。 
            培卟没有吭声,点燃高级香烟。跪在那里给托喀检验伤口的查喀摆出医生的派头对我们五个人(实际上是一个人和四只水虎)大声说:“不可救药了。托喀原来就患胃病,容易生闷气。” 
            “听说他写什么来着。”哲学家马咯像辩解般地喃喃自语着,拿起桌子上的纸张。除我而外,大家都伸长了脖子,隔着宽肩膀的马咯看那张纸。上面写着: 
             
            我今去矣! 
            向那隔绝尘世的空谷。 
            在那里, 
            群岩耸立, 
            巍峨森严。 
            山水清冽, 
            药草芬芳。 

            马咯回头望望我们,脸上挂着一丝苦笑,说:“这是剽窃了歌德的《迷娘之歌》①。这么说来,托喀君作为一个诗人也感到疲倦了,所以才自杀的。” 
             
            ① 歌德的长篇小说《威廉·迈斯特学习时代》(1795)里的一首插曲。 

            这时,音乐家库拉巴喀偶然坐汽车来到了。他看到这副情景,就在门口伫立了一会儿。然后走到我们跟前,向马咯嚷道:“那是托喀的遗嘱吗?” 
            “不,是他临死以前写的诗。” 
            “诗?” 
            马咯依然很沉着地把托喀的诗稿递给头发倒竖起来的库拉巴喀。库拉巴喀目不转睛,专心致志地读那篇诗稿。马咯问他什么,他也带理不理的。 
            “你对托喀君的死有什么看法?” 
            “‘我今去矣’……我也说不定哪一天就死了呢。……‘向那隔绝尘世的空谷’……” 
            “你也是托喀君的一位生前好友吧?” 
            “好友?托喀一向是孤独的……‘隔绝尘世的空谷’……托喀君确实不幸……‘在那里,群岩耸立,巍峨森严……” 
            “不幸?” 
            “‘山水清冽’……你们是幸福的……‘群岩耸立’……” 
            我因为同情那只哭泣不止的雌水虎,就轻轻扶着她的肩膀,把她领到屋角的躺椅那儿。一只两三岁的水虎在那里天真烂漫地笑着。我就替雌水虎哄娃娃。我觉察到自己也热泪盈眶了。我在水虎国居住期间,先后只哭过这么一回。 
            “跟这样任性的水虎成了一家人才叫倒霉呢。” 
            “因为他一点也不考虑后果。”审判官培卟一边重新点燃了一根烟卷,一边应答着资本家嘎尔。 
            这时,音乐家库拉巴喀手里攥着诗稿,也说不清是对谁喊了句:“好极啦!可以作一支出色的葬曲!”声音大得使我们吃了一惊。 
            库拉巴喀那双眯缝眼儿炯炯有神。他握了一下马咯的手,就直奔门口。不用说,这当儿左邻右舍一大群水虎都已经聚集在托咯家的门口,好奇地朝房屋里张望。库拉巴喀把他们胡乱向两旁扒拉开,立即跳上了汽车。汽车马达发动,转眼间已不知去向。 
            “喂,喂,不许看。” 
            审判官培卟代替警察把那一大群水虎推出门外,接着就把托喀家的门关上了。大概是由于这个缘故,房间里忽然鸦雀无声了。我们在一片静寂下,在夹杂着托喀的血腥气的高山植物的花香中商谈托喀的后事。惟独哲学家马咯一边望着托喀的尸体,一边呆呆地想着心事。我拍拍他的肩膀,问他:“想什么哪?” 
            “我在想水虎的生活。” 
            “水虎的生活怎么啦?” 
            “不管怎么说,我们水虎为了能生活下去……”马咯面带几分愧色小声加上一句,“总之,就得相信水虎以外的什么东西的力量。” 
              
          十四

            马咯这番话使我想起了宗教。我当然是唯物主义者,连一次也没有认真考虑过宗教问题。这时为托喀的死所触动,就开始琢磨水虎的宗教到底是什么。我当即向学生拉卟提出这个问题。 
            “我们有基督教、佛教、伊斯兰教、拜火教什么的。最有势力的要数近代教了。也叫生活教。”(“生活教”这个译词也许不贴切。原文是Onemoocha。cha大概相当于英语中的ism①。Quemoo的原形Quemal不单指‘生活’,还包括‘饮食男女’的意思。) 
             
            ① ism是英语的词尾,一般表示主义、学说、制度。 
          


          13楼2006-01-13 13: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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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么说来这个国家也有教会、寺院喽?” 
              “那还用说。近代教的大寺院是本国首屈一指的大建筑哩。咱们去参观一下好不好?” 
              在一个温暖的阴天下午,拉卟得意洋洋地陪我一道到这座大寺院去了。果然,这是一座比尼古莱教堂①大十倍的巍峨的建筑物,而且兼收并蓄了所有的建筑样式。我站在这座大寺院前面,瞻仰那高耸的塔和圆屋顶的时候,甚至感到有些毛骨悚然。说实在的,那真像是无数只伸向天空的触角。我们伫立在大门口(跟大门比起来,我们显得多么渺小呀!),抬头看了一会儿这座旷世的大寺院——与其说是建筑,毋宁说它更近乎庞大的怪物。 
               
              ① 尼古莱教堂是1891年俄国东正教传教士尼古莱(1836-1912)在东京修建的教堂。 

              大寺院的内部宽敞得很。好几个参观者在科林斯式②的圆柱之间穿行。他们也跟我们一样,显得非常矮小。后来我们遇见一只弯腰驼背的水虎。 
               
              ② 科林斯式是古希腊奴隶制城邦科林斯的建筑样式,尤指带叶形装饰的钟状柱顶。 

              拉卟向他颔首致意,然后毕恭毕敬地对他说:“长老,您身体这么硬朗,这太好啦。” 
              那只水虎也行了个礼,彬彬有礼地回答说:“是拉卟先生吗?你也……(他说到这里,停住了,多半是因为这才注意到拉卟的嘴烂了。)唔,反正你看来挺健康的。你今天怎么……” 
              “今天是陪这位先生来的。你大概也知道,这位先生……”拉卟接着就滔滔不绝地介绍我的情况,看来他是为自己轻易不到这个大寺院来进行辩解。“我想请你给这位先生作向导。” 
              长老和蔼地微笑着,先同我们寒暄了一下,然后安详地指了指正面的祭台:“我也没有什么可效劳的。我们信徒们对正面祭台上的‘生命之树’顶礼膜拜。正如你所看到的,‘生命之树’上长着金色和绿色的果实。金色的果实叫‘善果’,绿色的叫‘恶果’……” 
              长老讲着讲着我就感到厌烦了。因为他特地给作的说明,我听了只觉得像是陈旧的比喻。我当然假装专心致志地听着,可也没有忘记不时地朝大寺院内部偷看一眼。 
              科林斯式的柱子,哥特式穹隆,阿拉伯风格的方格花纹,分离派的祈祷桌子——这些东西所形成的调和具有奇妙的野性的美。尤其引我注意的是两侧神龛里的大理石半身像。我仿佛觉得认得这些像,这倒也并不奇怪。那只弯着腰的水虎结束了“生命之树”的说明后,就跟我和拉卟一道走向右边的神龛,对神龛里的半身像附加了这样的说明:“这是我们的圣徒当中的一个——背叛一切东西的圣徒斯特林堡。大家把这位圣徒说成是吃了不少苦之后被斯维登堡的哲学所解救。然而实际上他并没有得到解脱。这位圣徒也跟我们一样信仰生活教——说得更确切些,他除了信仰生活教,没有其他办法。请读读这位圣徒留给我们的《传说》这本书。他自己供认,他是个自杀未遂者。” 
              瞥着第二个神龛,我有些忧郁起来。那里摆的是一幅胡须浓重的德国人的半身像。 
              “这是《扎拉图斯拉》的作者——诗人尼采。这位圣徒向他自己所创造的超人寻求解脱。但他没能获得解脱却成了疯子。要不是发疯了,说不定他还成不了圣徒呢……” 
              长者沉默了片刻,接着就把我引到第三座神龛前。 
              “第三座神龛里供的是托尔斯泰。这位圣徒搞苦行比谁都搞得厉害。因为他本来是个贵族,不愿意让满怀好奇心的公众看到他的痛苦。这位圣徒竭力去信仰事实上无法相信的基督,他甚至公开宣称他在坚持自己的信仰。可是到了晚年,他终于受不住当一个悲壮的撒谎者了。这位圣徒经常对书斋的屋梁感到恐惧,这是有名的轶事。但他当然不曾自杀,否则还入不了圣徒的行列呢。” 
              第四座神龛里供的半身像是我们日本人当中的一个。看到这个日本人的脸时,我毕竟感到亲切。 
              “这是国本田独步①。是一位诗人,非常熟悉卧轨自杀的脚夫的心情。用不着向你进一步解释了吧。请看看第五个神龛……” 
            


            14楼2006-01-13 13: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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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诗人托喀君的幽灵的报告》(见灵学会杂志第八二七四期。) 
                我们灵学会会员前不久在自杀的诗人托喀君的故居、现为某某摄影师的工作室的××街第二五一号召开了临时调查会。出席的会员如下。(姓名从略) 
                九月十七日上午十点三十分,我等十七名会员与灵学会会长培喀先生,偕同我等最信任的灵媒赫卟夫人,集合于该工作室。赫卟夫人一经走进,立即感触鬼气,引起全身痉挛,呕吐不已。据夫人称,此乃由于诗人托喀君生前酷爱吸烟,其鬼气亦含有尼古丁云云。 
                我等会员与赫卟夫人静默地坐在圆桌周围。三分二十五秒以后,夫人乍然陷入极其急剧的梦游状态,而且为诗人托喀君的灵魂所附。我等会员按年龄顺序,与附托在夫人身上的托喀君的魂灵问答如下: 
                问:你为何显灵? 
                答:目的在于知道死后的名声。 
                问:你——或是说诸位,身为魂魄仍然眷念俗世的名声吗? 
                答:至少我是不能不眷念的。然而我所遇到的一位日本诗人的魂灵却是轻视死后的名声的。 
                问:你知道这位诗人的姓名吗? 
                答:可惜忘记了。我只记得他所喜欢作的十七字诗中的一首。 
                问:那诗讲什么? 
                答:古老的池塘啊,青蛙跳到水里,发出了清响。① 

                ① 这是松尾芭蕉所作的一首脍炙人口的俳句。 

                问:你认为这首诗写得好吗? 
                答:我并不认为写得不高明。不过,如果把“青蛙”改成“水虎”就更精彩了。 
                问:为什么呢? 
                答:因为我们水虎在任何艺术中都迫不及待地要找到水虎的形象。 
                此时会长培喀先生提醒我等十七名会员,此乃灵学会的临时调查会,并不是评论会。 
                问:各位魂灵的生活如何? 
                答:与诸位毫无二致。 
                问:那么你后悔自杀吗? 
                答:未必后悔。如果魂灵生活过腻了,我也可以用手枪“自活”。 
                问:“自活”,容易做到吗? 
                托喀君的魂灵提出另一个反问答复了这个问题。对于了解托喀君的水虎来说,这样应答是不足为奇的。 
                答:自杀,容易做到吗? 
                问:诸位的生命是永恒的吗? 
                答:关于我们的生命,众说不一。请不要忘记,幸而我们当中也有基督教、佛教、伊斯兰教、拜人教等各种宗教。 
                问:你信什么教? 
                答:我一向是个怀疑派。 
                问:然而你至少不怀疑魂灵的存在吧? 
                答:我信得没有诸位那样深。 
                问:你结交了多少朋友? 
                答:我交的朋友,古人今人,东方西方的都有,不下三百个。其中著名的有克莱斯特①、迈兰德②、魏宁格尔③…… 

                ① 克莱斯特(1777-1811),德国戏剧家、小说家,后自杀。 
                ② 迈兰德(1841-1876),德国哲学家,受叔本华影响颇深,后自杀。 
                ③ 魏宁格尔(1880-1903),澳大利亚思想家。 

                问:你所结交的都是自杀的吗? 
                答:那也不一定。为自杀作辩护的蒙坦①是我的畏友之一。但是不曾自杀的厌世主义者——叔本华②之流,我是不跟他往来的。 

                ① 蒙坦(1533-1592),法国思想家。 
                ② 叔本华(1788-1860),德国哲学家,唯意志论者。 

                问:叔本华还健在吗? 
                答:他目前创立了魂灵厌世主义,议论着可否实行“自活”。可是自从他晓得了霍乱也是细菌引起的疾病之后,心情似乎颇为踏实了。 
                我等会员相继打听拿破仑、孔子、陀思妥耶夫斯基、达尔文、克莉奥佩特拉①、释迦牟尼、德漠斯特涅斯②、但丁、千利休③等魂灵的消息。可惜托喀君未能详细地予以答复。托喀君却反过来询问起关于他自己的种种流言蜚语。 

                ① 克莉奥佩特拉(公元前69-公元前30),埃及女王,自杀而死。 
                ② 德漠斯特涅斯(公元前382-公元前322),希腊雄辩家,自杀而死。 
                ③千利休(1522-1591),日本茶道的创始人,自杀而死。 

                问:我死后名声如何? 
              


              16楼2006-01-13 13: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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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才之作


                19楼2006-02-17 15: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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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错


                  21楼2006-11-05 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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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篇我特别喜欢 对生活态度的论述让我印象深


                    删除|22楼2006-12-06 11: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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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喜欢这篇作品,如果最后所说的很多水虎都来看他是真有其事,那是多么温暖的一件事情阿


                      23楼2006-12-19 17: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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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才之作


                        24楼2007-02-20 09: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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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他的绝笔之作吧..很难想象在写完此文半年不到的时间居然会选择自杀..难以理解..大概是庸才..所以理解不了天才的思想吧- -!


                          IP属地:北京25楼2007-05-09 2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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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最同情的是神不能自杀


                            IP属地:福建26楼2007-05-12 19: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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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19.146.254.*
                              唉,很可惜啊,作者在写完这篇文章之后竟然自杀勒。。我几年前买了芥川龙之介的一本名著,到现在只是看了河童一篇哈,这篇文章确实能给人信心


                              27楼2008-03-20 14: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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