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苍山远，风雪夜归人。天刚晚时雪是停的，等我从山哥营帐中出来，才发现雪又扑扑簌簌地下起来，地上旧雪未化，新雪重新覆盖上薄薄一层，我心念着，待明日天亮，伊犁该更冷了。急匆匆叫杜尼嘎尔取来备好的棉被和纱布，我抱着一大堆东西往囚车的方向赶。察哈尔氏只允我独自前去，笨拙又急切地走在雪地里，鞋袜都被打湿，还险些摔跤，然这却已经是我这些天最高兴的时刻。】
大汗——
【我喊他，本来打定主意不能在他面前哭，却又在看清他处境的瞬间落下泪来。我了解我的丈夫，被狼狈地关在这里，如此折辱于他，不亚于凌迟酷刑。守卫士兵开锁的动作慢悠悠，再也不顾上劳什子公主仪态，我撞开士兵，将棉被扔在角落，手脚并用地往囚车里爬，木刺扎进掌心，手冻得僵了，好在并未有多疼。】
我来陪你，我说过的，无论如何，我都陪着你。
【撩开他披散的乱发，颤抖着抚上爱人的脸，我才是他阶下无可救药的囚徒，我没有一刻比此刻更贪恋他的怀抱，没有一刻比此刻更想与他拥抱亲吻。然顾念着他身上的伤势，只能流着泪握他的手。】
疼不疼？快告诉我你哪里受了伤，我带了药和纱布来，我替你包扎。

【战火枭，君晓亡，我已是阶下囚，准格尔也满目疮痍，偌大的牢房我身着白衣，已是将死，许是想，来年春开便不再有我这辉特亲王，细算可有半分活命的机会，可算来算去不过一个她，我不想，也不干为这情分让她陷入难处，那是她的母国，我的手即便沾满血，却不想让她沾染这危险半分，可心里又想让她来，来了便还能再见她，也不至将来奈河桥上想念】
【终是，她站与我面前，身上的锁重重叠，我抬手沾去她的泪，一脸的样子不想让她再过难看，扯了个笑】
“小雀儿还能飞到这里来，真是神通广大的，不哭了，哭花了脸还怎么让我开怀笑，我可不喜欢你哭泣的样子，你留了一滴泪我就想杀一个人，不然怎么显得你那泪珍贵呢。”
【手帮她擦了眼角的泪，一把把她拥进怀，张眼瞧着外头的兵卒，手里握着她的手，那手上被木刺扎了血，好生一吻，这才在耳畔说了我的意】
“灵汐，我想出去，我们一起走好么？”
【话轻的只有她能听得，可我却摸不准她的意，我等得，等她还记得我的好，还记得我是她的夫君，还记得我们这些年相敬如宾度过的一切生计。】

【我如愿抱住他，眼泪却流得更凶，明明只几日不见，他就已清减至此，原本温暖的怀抱现在也冰凉，只有耳边熟悉的心跳声和他的吻提醒着我，我的丈夫还未离开，还在我身旁。恐惧再次将我淹没，他像一个失而复得的美梦，相见之欢的浪涛下，是我无法承受的父亲亲手写下的要我再度失去他的结局。】
去哪里？你会离开我吗？
【呓语也只有一瞬，落在耳边的亲吻使头脑霎时清醒，我抬眸看见他眼中的坚定与对生的渴望，两年来的点滴甜蜜是海浪的帮凶，紧紧扼住我的咽喉，逼我选择：我是否要继续忠诚于皇城里无情的帝王，眼睁睁看着丈夫去赴死。】
【扯开脚下的棉被，盖在我们身上，往他怀里靠得更近了些，鬓边紧贴的唇像妻子懦弱的颤抖的吻。守卫的士兵尽是些毛头小子，看到这一幕俱不自在地红了脸，转身到一边去。我在他耳边呢喃，手伸进棉被中，悄悄握住寒光乍现的物什。】
大汗，我可不是小雀。你记得我汗阿玛曾为我起的名字吗，我是天边的硕翁科罗。
【靴中藏刀是蒙人的习惯，精致锋利的匕首是阿睦尔当年亲自为我打造。没有人敢搜公主的身，他们忘记了她已经是草原的女人。将刀塞到他手中，向他宽慰地一笑。】
【黑夜，冰雪，硝烟，鲜血，只要他能活下来，这一切好像都没有那么可怕。】

【女人的泪啊，从来都是那么疼人的，小时候我看到额吉哭过，我告诉她长大了我定不让你流一点泪，额吉说，阿睦尔是蒙古最厉害的武士，该保护自己的女人而不是她，我说等我有的时候再说吧，可我不知道真的长大了，我的女人为我流的泪那么多，我想保护她比往常的每一次都想，可是我是阶下囚，我想再任性一次，我抱着她，身上的血已经沾到了她的宫装上，我知道这身打扮是要来送行的，只是我怕啊，我怕的是她要送的不是我一个，是……我们……我紧了紧手里的力道，让自己的唇贴近她的耳朵】
“硕翁克罗，不哭了，你已经为我流了太多泪了，你要活着，知道吗？为了我这样的男人，不值得。”
【想想，我真傻，皇城的后花园里，花锦簇，我便好生赏看就好，何苦非要摘下一朵，明明知道一方土养娇花，摘下的时候就想啊，这长生天下最美的花，定要拼了命去守护，可我都没想过，我是这准格尔的鹰啊，必要为了自己的长空草地搏击拼搏，那争端的对方是她的家啊，难道这样就不算伤了她吗？她在我的怀里，能清晰的听到她的心跳，心连心的那一刻，我知道我占了那里了，那里有我的位置，足矣，接过她的刀，再一次看到了那抹笑还和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一样，伸手擦干她眼角的泪】
“你笑的真好看，接下来，我们玩个游戏，你闭上眼睛，拉紧我，没有我的指示不能睁眼，再睁眼的时候，就是新的一个开始，”
【握紧刀把，声音已带着一丝颤抖，一滴泪从我的眼角滑落】
“往前跑，别回头。”

【这是一条没有归途的路，我将母族亲眷彻底抛在身后，只为换他的生。在如言闭眼之前，将最后的吻印在他唇角，爆裂的前兆毫无声息，诡异的平静之下，好像再度看见母亲流泪的眸。贴上脖颈的刀刃在颤动，我背过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臂。囚车外登时便炸开锅，没有人会想到阿睦尔敢“挟持”公主，慌张的兵卒连禀报上峰都忘记，只一名老兵三步一摔地往察哈尔氏营帐方向跑。我听见阿睦尔一脚踹开车门，未经过打磨的木头发出刺耳痛苦的惨叫。他一只手将我抱在怀中，锁链硌着后背，很有些疼。】
【夜已很深了，十几个兵卒守着光裸的囚车，均被眼前的场景吓破胆，身后隐隐传来脚步声，刚想提醒，阿睦尔动作比我更快，反手用匕首狠狠划上那人的脸，然后在他的痛呼中夺走沉重的长刀。】
【囚车安置在驻扎地的角落里，我们必须在察哈尔氏赶来之前离开，他伸手覆上我的眼，耳边刀刺破夜空的风，还有扎进肉体时鲜血迸溅的声音。空气中血腥味渐浓，他拖着铁链动作，体力也渐渐不支，我睁开眼，忍住翻腾的恶心去寻找刚才那个为首的小兵，跑过去从他只剩半截儿的腰上摸下被血糊住的钥匙。】
【边跑边解他身上沉淀的锁，火光映照之下，我终于看见他满身血污和狰狞的伤口。原本精致的袍子此刻也污秽不堪，我脸上或许还有飞溅的血滴，营中已经大乱，然没有人比我们更熟悉准噶尔的草原，我撑住他的身体，二人搀扶着往山上走，黑夜是最好的伪装，快了，快了！只要翻过这个山头，就能活下来！】

【身上的镣铐再坚硬，此时我也顾不得，三两步上前，两刃抹去了看守的脖子，血随即而出，我轻抚上她的脸，生怕肮脏的血液溅到她的脸上，嘴里轻声呢喃，心里却没有半分底气，】
“就快结束了。”
【一声“杀呀……”破了九天，我已是红了眼神，分不清来者何人，一步步的往前，护着她，往前走，风中都酝着血气，甜猩的气味儿刺激着我，让我不能晕了头，我朝大帐后面的山林子走，一步就是五六人倒在我们面前，我怕这声响激了怀中的她，我能感受到她的心越跳越快，不知为何，好似所有的心绪都归杂在胸间，只想朗笑放声，】
“风起兮流亡转世，安兮蒙士四方，何为归属？何为家？”
【手间挥刀，只见一只断刃，迎着灵汐而来，这一下慌了身，她闭着眼在我怀中怎知这凶险会向她而来，我也未曾料这兵卒已不顾她公主的身份，弃刀错身，以肩而挡，任他一刃入我臂膀，血液似那山浆瞬势而出，我的身子只得借力倚在了她的身上，我看她慌忙的睁开眼，眼中已是泪目，一只手抚去她额前碎发，满脸的血迹也不知道硬扯出的笑可会吓坏她】
“硕翁克罗，走吧，你先走，入了那山林深处便没事了，等等我就来。”

代可怜的小阿

他死了，松开他，跟我回去。

我看小山：

【背后百千将士的高鸣比任何武器都锋利，若芒刺铁钉般狠狠扎进脊背，痛得我快站不稳、走不动，几乎要将牙咬碎。山哥惯会拿捏人的弱点，眼泪流得更凶，我强迫自己不去听不去看，一心一意搀着阿睦尔往黑暗的山林中走。可他好像快走不动了，脚步越发拖沓，往我身上倚靠的重量也越来越沉，到最后竟要我抛下他先行离去。我已红了眼，不管不顾地冲他嘶吼，几近疯狂。】
阿睦尔！撑住！你答应过我的，你不能离开我！
【我这才发现他右臂的异样，往上再瞧，竟是一把残刀插进他肩膀，他指尖往下淌着血，人好像已疼得麻木。心仿佛被撕裂，我一个字都说不出，这到底是生路还是死路？他每往前走一步都是在经受酷刑，可我们身后是冲天的烈焰，哪里都容不下他，哪里都再安放不了一方小小的能供我们栖息的院落。】
【耳边忽然清晰地传来利箭刺破皮肉的声音。时间在这一刻停滞，我扭过头去，瞧见那支穿心箭从背后穿过他的胸膛，箭羽还在微微打着颤。我崇山一样的丈夫终于轰然倒塌，我接住他的身躯，也看见了山脚下，被火映得清楚的应山冷漠的眼。】
大汗，大汗……
【血是滚烫的，烙着我的臂弯，灼伤我满手，他却越来越冰冷。人怎么会流这么多血呢，多到这一整片雪地都被他染红了，腥甜的味道越发浓郁，与之伴随的，是我感受到他在离开我。生命正在一点点逝去，我抱紧他，蠢笨地想要方式挽留，唇贴在他耳边，轻声呢喃，就像我们曾度过的每个日夜。】
你说要带我去贝加尔湖游船，带我去乌兰木通巡猎，我还没有去过南方，八两姐姐的信里邀我们去木府作客呢，你不是答应我了吗，你不是答应我了吗……
【太阳彻底沉没，黑暗捆住我的手脚。他的臂膀还淌着鲜血，被干枯的土地吞噬。】
【殷红的死亡和沉重的命运拢合了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