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缚好最后一捆手记，由文白收进箱笼，只等晓色侵扶桑便要驱车下山回宣武门内的寓所。两指拑着高足八角杯，清光穿帘入隙落在杯口，踱出一毫倏又退避三毫，辗转再探出两毫，逡巡复逡巡，终在我起身时循棱角青锋滑进杯底。】
【步出茅檐，原被霜雪覆没的松枝犹佝偻着，针叶铺成蒲扇在和风里颠踬，不知是露是雨一时时滴沥如搏琴拊瑟，爽籁弥听。仰颈把杯中醁倒干净，挥手拂开蓬门取松竹小路，履道松软是坦坦通途，林雾蔓衍成瘴，或也障目欲促人折返，我偏不！不虞足下低陷，手一晃落了杯盏，俯身拾捡，却见一抹清瘦的影翛然入我杯中，抬眼定睛旋即放声，言也疏宕】
穆王爷，久违了

【薄雪簌簌而落，负手立于廊下观景，眼见枯藤松枝上被雪霰覆盖，压弯枝头。心下兴致顿起，着人递来貂裘披风系妥，脖颈处的茸毛领子即是暖和，将所有寒风凛冽均挡于外。阔步迈开至府邸门前，登成马车朝蓝湖方向徐徐策进。】
【甫至蓝湖附近山腰，手握暖炉独自前行，目光巡过周遭白雪覆盖，来时落雪已停，风亦渐止息。徒步于此渐觉疲累，折身往返时间客行在前，似躬身取物般。行至身侧，目光落定时甫开口絮言。】
说起来还真是有日子未见，这大雪天的，怎在这儿？

【拭去无意沾杯的浮雪尘泥，只将松针暂留，容它避一避风雪。孤鹤矫翼戛然长鸣，林叶惊走燮燮欲白头，春绿始萌蘖于木末。岩窍吸风，噌訇类鸣钟。说久违，略显夸张，他实是隐谷的常客，步危桥、探幽壑，自有朋侪良友相偕，譬如五哥、譬如我。论描神写景，他的造诣远在我之上，殊不知他因何中意我拙笔涂鸦之作，由是分外小心，每一笔都斟酌又斟酌。】
【六角杯收入袖袋，也整顿袍摆，提踵摆出迎接的姿态，曲径光寒，造化的游戏里我实则看不清他形容。】
难怪曲生引我到此，原是清客到访，有失远迎，勿怪，勿怪

【脚踏疏松积雪，每走一步都发出轻微响动将积雪踩实。目光巡过他将玩物收进袖袋的动作，展臂往前一引，两人由驻足改为缓步向前。身后留下两排脚印，风吹过枝头将雪吹落至脚印中，两行脚印亦随着风声而被填满。】
【手中小暖炉的温热渐消，但掌心温度未减略有薄汗冒出。】一到秋冬我就准来，这样的客怕是主人都要烦了。【略停顿，再开口。】相请不如偶遇，今儿既遇着了，一同喝杯热茶吧。

【他这是主人的口吻，却是来喝我的茶，亦或是他备了好茶欲要同我分酌，只是——但顿步向人身后打量，人是孑然一身的来，拢手捧一只袖炉，行止间或可见“鸣岐”小篆，兴许他那副荷包里盛放了小龙团，然论到底茶器总是要使我的。由是虔心问道——】
您这茶，怎么个说法？是松风玉露，还是隐谷碧芽？
【转眄向中霄圆月，穹天张开黝黭大纛，恍疑遽然訇开的窍穴幽窈不见底，更托得玉轮清亮。】

【北风吹落枝头的积雪，雪霰落于肩上转瞬即逝，只脖领的茸毛上略沾染了积雪的凉意。此番步履多带风而行，久行而察额前面颊俱已挂满寒气。】
你嘴是最刁的，该怎么喝当然你说了算。我知蓝湖向来有些好的存货，你也不吝拿出，给我尝个鲜？我掏个茶钱，可不白占你的。
【须臾，两人说话打趣间已到了蓝湖内院，暖意徐徐而来，甫将方才行走时的严寒驱赶分毫。】

我的茶，可是无价！
【明白了，穆王爷这是专程来喝我的茶，若拿乔，未免不识抬举。也终于从他夤夜披星来的闲心里琢磨出几分逍遥撰良辰的雅趣——只大半夜吃茶，当真闲得慌。于是比肩过山门，庭中歧路两股，他旋踵步向正院专以待客的小室，紧抢先一步提他肘腋拽入我空空庐下——大抵意兴流宕漫漶神识至于礼法都抛，竟未觉不妥。】
不是要吃热茶么，什么蓝湖玉露、隐谷碧芽，都不如我这空空云雾。【引他茶灶跟前坐，一行扬声吩咐。】别拾掇了，煮水来！

【解下身上的披风随手放到椅背上搭着，与他同往茶灶前坐妥，再将手中暖炉放置到身侧。眼见侍者将煮水的茶壶一应物件备置妥当，冷水入壶须臾方略有沸腾之势。】
【眼睑垂下睨过那隐约可见的火苗儿，趁着等水熟的功夫正好与他叙话。】果然是不虚此行，我就知道你这儿藏着好茶呢。我且尝尝，若是味儿真不错，下回我可还得再来讨一杯。

【隐谷不乏山泉水，兼又天公作美，蠲收雪水满瓮，本欲掘个坑埋一候，来年避寒时再取来煎茶兑酒，他既来了，自得好生招待才不至于辜负这等霁色闲情。脱下木屐叠足与他对坐，择水候汤，提瓶熁盏，一套功夫行云流水娴熟非常。鱼目连珠，白雾腾延上摩天，文白以小扇扇风炉掌着火候，一行碾茶，一行共他闲话。】
下回？没下回啰，明儿我便下山家去，您若得闲要饮茶，还是去王府井大街罢，那儿的功夫可比我这野路子高明不少。

【眼见他行云流水的动作，此时似已嗅到些许茶香。听他口中言语，向来也是听惯了如此诸般。只挂着温厚笑意而对，并未做他言。待他将茶水烹得，接过一盏闻香尝味，舌尖味蕾被茶香充斥包裹，顿觉回味无穷。凡擅烹茶者，皆有闲人雅兴，客行更是如此。】
【天色愈沉，又与客行闲话两句后起身告辞。小厮已备好车马在外等候，自归王府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