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二十四城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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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是不同的,一声“姑娘”叫得轻,我再把眶里的眼泪挤下去,我们头顶一朵金灿灿的烟花炸开,我这才看清他的眼睛。是与珩哥截然不同的一双眼睛,好像微微蹙着,湿漉漉的,仿佛沉静的湖水,倒映着天边的月,和转瞬而逝的黄花。
“唉……对、对不住……”
慌忙松开抓紧他手臂的手,哭声也止住,哭腔还残存。我去接他递来的汗巾,刚要擦泪,先触到凉凉的木面具,今晚真是不顺,笨手笨脚得莫名其妙。面具摘下时有一阵小风,从脸上的泪痕吹过,终于在热火的鹊桥里穿入几行云。
我就这样当着他的面揩泪和鼻涕,很奇怪的,人群此刻不再那么拥挤,能容下我与他站在一处角落里静静地相对。和女儿家的香帕不同,他的汗巾上有股药香,我分不清是什么药,只是觉得耳边的脚步声都化作药碾斩过当归躯体的轰鸣。
人群像潮汐,一波一阵,退却片刻又拥挤上来,风找不到空隙,从脚腕抚过,冰冰凉凉,像海浪亲吻着肌肤。我被浪推到他身边,两个人的手臂紧挨着,淡淡的药香被他温暖地蒸出来。脸有点热,我把面具戴回去,躲在拙傻正直的小鬼背后,侧过眸,偷偷地去看他。
除了眼睛,我还能看见他的下颚,它被刀雕刻得很利落,下巴中间好像有一道淡淡的印,烛光映着,投下轻轻的影;嘴唇薄薄的,红红的,透着点粉,他跟我说话,喉结也上上下下地翻涌。
好想这段路再长一些,老树最好长在北京城的尽头,珩哥最好永远走丢,别找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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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京的冬是白雪的王国,冰雪比在北京时要猖狂,目之所及皆是纯白,亮得刺眼,哪怕是在夜晚,也将月色吸个十成十,朦胧变得灼目,又未将仁慈丢尽,柔和地漾出光圈。雪还在下,雪地里留不住印记,深深的一脚踩下去,没多会儿又被填满,连掩盖也安静。
喝醉的人见谁都烦,打发杜尼嘎尔和王杞去小厨房要蜂蜜水,随手捡了根树枝,往无人的后院走去。灯光零落,月光和雪光勉力撑起世界,不想走了,就近坐在廊柱边,手要比脑子行动更快,在雪地里作起画来。用树枝几笔描摹,画的是一张金铜面具。
好笨,连名字都忘了问。信手将树枝扔到一边,瞬时就被吞没在厚厚的雪层中。野风惊扰,酒醒了许多,脸上还是热腾腾,想要抬头看月,才觉这里不止我一个人。
摇摆着起身,走得踉踉跄跄,手中没了树枝做杖,只能在雪地里蹒跚前行。可是也顾不得那么多,因觉得眼前的男子声音熟悉,身形也眼熟,好像他,只是多了件大氅,脖子上多了条毛毛领。好不容易走得近了,借着月光瞧他耳朵,可不是耳热么!还红着呢。“哎……身形像,脸仿佛,也很像。”
嘴里说着醉话,也不管他听不听得懂。怎会有这么巧的事呢,他不是人牙子吗,人牙子怎么会在盛京呢?一定是假的,待我捏一捏,就知道是谁作弄我。寒冰一样的手贴上他的脸,温温热热的,好舒服,手上软乎乎的没劲儿,揉搓着男子的双颊,抚上他的眼睛、耳朵、鼻子,可怪了,怎么手感如此真实,竟一丝破绽都寻不出。
“谁呀……到底是谁敢骗本公主……”
不由分说捧住他的头,踮起脚忽地凑近,额头几乎就要贴上,瞪起眼睛望他,不过迷糊着,怎么都望不出一个答案。
手在寒风中曝露,关节冻得发红,酒精助长了对温暖的贪恋,自动往下攀援,去寻找热源。他的大氅里最暖和,寒冷使人抖颤,牢牢握紧他的侧腰,哈出一口又一口的气,它们在东北的雪天飘散,融进夜空里。奇怪了,他也冷吗?怎么也这样喘?
“你冷吗?冷就不要把手放在外面啦。”我自认很贴心,忍痛离开方才寻觅好的南方,去抓他冰坨子般的手,他的手好大,手掌毫不费力就可以包裹住我小小的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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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忘归园的小溪边,摆弄着山哥新淘来的芙蓉秋虫杯。阳春三月,已经可以脱去繁重的棉袄,今日还下着小雨,雨滴轻轻落在园中新开的桃花上,把粉色的墨滴洇开,满树含羞的花朵,成了一幅意趣盎然的山水画。阳光没有躲藏,而是被云朵分割成了千万条的丝线,庭院中还有几位花匠,他们步履轻盈地穿梭在金黄的丝线之间,偶尔传来几声穿云的清脆鸟鸣,北海山庄是一隅被生机填满的人间。
桌上花瓶里插着几枝鹤望兰,小卢说它们还有个名字,叫天堂鸟。火焰般的金雀抖擞着翅膀,不知何时就冲上云霄。
溪声潺潺,雨声潺潺,小卢去前厅很久了,宁愿相信他是因为雨天才不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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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御史,我终于听到这个名字,这场利益纠缠的婚姻里,还有另一个人。他是被我拖累进来的,他本不必同皇家有此等难熬的故事,是因我的任性和自私,偏要去招惹他,偏要搅乱他的生活。
我是紫禁城一等一的懦夫,我在战场上被汗阿玛和阿睦尔击败,回城后又不敢面对所有和卢家哥哥相关的人。我忘了,或许他也会因我的出嫁而伤心,我只顾着把自己包进逃避的蚕茧,连一声思念都吝啬给他。简单的一个名字罢了,竟成了情绪的闸门,心痛得让我喘不过气,跌坐在椅子上,泪水霎时便模糊了眼前的一切,我哆嗦着手,习惯性地去寻青玉兔,手上伤口在碰到木椅时严肃地发出痛感,我忘了,我怎么又忘了,青玉兔早已被我亲手摔碎在养心殿。